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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三义士虎腹藏兵

  一将军龙头杀贼

  前回说滁州反了三个姓马的贼,要知道燕朝说是贼,就是建文的忠臣义士了。当日王师及燕兵战于小河,败绩,总兵何福因粮绝遁走,日后仍降于燕,其参将马溥,陷阵而死。这三个姓马的,都是马溥的儿子。长名维骐,为九江守备。使的兵器,名曰双枪铁棍,一器两用,用枪则是件火器,药线一根,贯通两窍,点着火,先后齐发,莫可遮拦。其杆子是镔铁打成,在马上亦可用以击刺,是他自己聪明所造,古来没有的。闻知父亲殉难,弃官而归。次名维骝,是个孝廉,智略过人,兼通兵法。少者名维驹,胆粗性莽,大有膂力,惯用双鞭,人呼为马铁鞭。原系北籍,侨居滁州之城南。相近有龙蟠山,山有龙蟠寺,寺有一少林僧,法名无戒。其俗姓杨名本,曾为李景隆部将,用一根浑铁棒,重四十九斤,号为杨铁棒。每自引孤军独战,深为景隆忌嫉,志不得遂。国亡后,削发为僧,恐人猜知名姓,就弃去铁棒,用了两根熟铜棒槌,曾打裂猛虎的脑袋,人呼他为赛伏虎掸师。与马家弟兄意气相合,真个是斩头沥血的朋友。又邻居有两个猎户,一名干大,因他炼成手指,其硬如铁,力能搠破瓦甓,叫做铁钳子。其弟干二,曾徒手搏死一狼,叫做杀狼手。也是肯替人出死力的。马家弟兄常与他们谋欲起义,以母老中止。

  因循了数年,母已病亡,适景佥部兵下淮安,又闻进攻扬州,弟兄们死义之心,勃然而发。维驹要杀入州城,砍了赃官的头颅,去献城池。维骐要在城外起了义兵,前迎王师。维骝道:“官衙是稠密之所,城门是严禁之地,怎么杀得进去,又杀得出来?城外起兵,虽然容易,但前途州县,岂无阻碍?大哥三弟之说,均非善策。”正在商量,忽报干家哥儿两个,打了一只班斓大虎,抬进来了。维骝喜掌道:“妙,妙。有计了。

  如此如此,岂不好么?”维骐大喜,令请了无戒和尚到来。无戒见了死虎,笑着说道:“这个虎打得囫囵,不像我把虎头打得粉碎,剥下的皮,就不中用。”维骝令人一面开剥死虎,一面摆上酒菜,劝了几杯,向着无戒及铁箝子道:“我弟兄心事,列位稔知,只今要在这个死虎身上做将出来,大家博个义士名色,何如?”铁箝子道:“正是,这几时不见说起,我只道歇了。要做便做,那怕砍了头。”无戒道:“我常时劝你们做,只觉得畏首畏尾,而今怎么在死虎身上做起。”维骝道:“不须说得,一看便知。”

  就立起来,都请到后面,见虎已剥完,维骝令取三弟铁鞭两根,及大砍刀两把,藏在虎腹之内,四周围以绵絮塞得紧紧的,然后用粗麻线缝合,前头打个活扣,后面露出线头,扣一大结。又砍四根大竹子,照着虎足长短,放在四蹄之内,细针密线的缝了。脑盖内,却用糠秕塞满,弯弯的缝将起来,竟是一个整虎。维骝道:“且试试儿。”将虎前膺活扣解去,探手在虎尾之下,挽住绳结,用力一扯,虎腹中兵器尽皆脱下。无戒道:“善哉善哉。这是个献死虎,杀活虎之妙计。但解活扣略有碍眼,莫若干线头上,用竹钉插住,临期拨去为便。”众人都道更妙,于是依了无戒的话,仍旧将来缝合了。维骝道:“还有商酌。恐城门一关,砍不出来。”维驹道:“二哥太细了,胆大将军做,那里算到万全。”铁箝子道:“前日西门守兵,因州官夜间从城外赴宴回来,叫门不应,打了三十大棍,恨如切齿,只要说声,他还要快活杀哩。”维骝道:“这个凑巧,待我去拿两把银子给他调理,就守在城门上,等你们完了事出来好同走。”主意已定,便留无戒与干家弟兄两人歇宿了。

  刚及黎明,饱餐了一顿,又选两个胆壮的仆从,同干猎户抬了死虎,马维骐等充作里正,一径人城去献知州。无戒和尚同了几个心腹人,在衙门外接应。到得州街,正值知州诨名胡剥皮才坐早堂,把大门的见抬个虎来,便道:“两日报说老虎吃人,官府正要差拿猎户,你们打了来献,还好。”铁箝子就烦他进去通禀了。等到知州发放完了公事,方传令抬进,直到檐下。前边两个各拿了抬虎的扛子,卸身向侧边躲去,只四个人一前一后,夹虎而跪。知州看了看虎,喝道:“我老爷闻得山里老虎甚多,怎么只拿着一个来献?”维骐拔去虚膺前竹钉,厉声应道:“如今拿你,就算第二个。”铁箝子早已扯裂虎腹,震地一声,军器脱下。各人抢了一件,径奔暖阁。知州向后亟走,不期暖阁门后,被这两个拿扛子的顶祝回转身来,劈头迎着维驹铁鞭,脑浆迸裂,扑的倒在地下。衙役多有认得是龙蟠寺马铁鞭,谁敢向前来问。无戒在大门下,舞起铜棒槌,与两三个好汉,又打将进来,州堂上躲得没个人影儿。维骐恐内衙接应,招呼弟兄们如飞奔出,径向西关。

  维骝接着,大伙儿回到家下。维骐道:“如今怎样计较?”

  无戒道;“学着梁山泊好汉,放火烧房,办着走路。”维驹道:“家眷放在哪里?”维骝道:“卫军顷刻来追,不可迟延片刻。

  我今领着家口,坐辆骡车,头里先走。哥哥的双枪铁棍,今日才显其长,现放着四五十柄,家下二十余人,久已炼熟,每人各持二柄,火一发时,便是八十杆排枪,恁样铜头铁额,抵当得住?我家后门山沟窄径,自然是步兵来围,三弟与无戒师砍杀出去,这里大哥预先排着枪手,看马军拥到前门,骤然一开,火器齐发,必然惊乱,随亦奔出后门,接应三弟,逼他败兵自相践踏,就便掣身而走。我在二十里以外等候。衣饰各项,收拾不及,弃之罢了。”众人大服维骝计策,就催家口上车,维骝领着先去。

  没一个时辰,都指挥等统率一百马军,五百步兵,飞赶到龙蟠山下,围住了马家前后门。正要打人,只见两扇大门,霍然扯开,内里十个枪手,一放什枪,闪过去时,后头十枪又发,惊得人溃马逸。那后门的步兵,挤在七高八低的山沟里,站立尚未得稳,却有无戒、维驹二人,先藏着山腰树林内率领十多个壮士,从背后横杀将来,正如笔管内烧鳅——逼立直,无从可躲。那两柄槌如黄虬出水,两条鞭如黑蟒翻空,打得这些才学拿兵器的屯卒,如群兽遭了围猎,乱撺逃生。有大半在平坡的,被败兵逼来,返奔向前门去。正是马兵中枪之候,两边拥挤上来,越发惊慌无措。二人乘势杀去,纷纷滚滚,人马皆倒。

  那时维骐亦从后门抄向前来助阵,杀得卫军星落云散,方打起胡哨,同着三弟与无戒,并干家哥儿等众,回身向东大路而走,赶着了家口车辆。维骝忙问:“没有伤的么?”无戒道:“伤了还好?”维骐道;“今夜无处歇宿了。”维骝道:“我闻得路上传说,王师要上河南会兵攻打开封府,我们连夜迎去,还恐迟了,怎顾得歇宿。”于是一行人马,从黑影子里趱行前去。暂且按下。

  却说景佥都自得了高军师将令,领着本部人马,并带了绰燕儿,旁略江北地面,仪真、六合望风纳款,唯天长闭城不纳。

  佥都取笔写出数句云:

  本都御史兵出沂州,席卷淮扬、燕军虎狼三十万,顿化泥沙。何物县令,敢于闭关抗拒王师耶?向奉帝师令旨,不忍斯民涂炭,暂且缓攻二日。着更不知顺道,打破城池,诛杀罔赦。

  令人照书十余纸,拴在箭头,四面射进。城中士庶久知淮扬尽失,又闻得滁州起义,遂劫了县令,开门迎降。忽探马飞报滁州义兵到了,佥都随命卢龙往前察看。

  有顷,卢龙领着四个人,两个将弁结束,皆相貌狰狞,目光如炬,一书生奇伟白晰,一黑瘦筋骨和尚,来到营门。卢龙先已通知姓名,并倡议缘由,引之进见。维骐前跪,佥都自起扶之,延人帐内,再三谦逊,侧坐于下。维骝道;“小子弟兄三人,今日方遂素志,又得托身麾下,实先人之幸。”佥都道:“久闻淮南三马,可谓一日千里。”又问无戒:“尔系方外,何以拔刀相助?”应道:“皇帝现着缁衣,我辈安得不为出力!”

  金都大喜。维骐抚膺太息,说:“建文圣主当阳,贤者在位,四海蒙休。近来豺狼满目,人民侧足,来审几时复辟,得睹太平气象。”彭岑应道:“此帝师之所以救民于水火也。”维驹遂立起厉声道:“王师当何所向,小将愿以死当前。”佥都唯唯,向维骝道;“淮西庐郡,为古来重镇,孙权筑成儒须坞,魏兵不能南下。若不乘势进取,彼返得以凭恃,非我之利。我欲声言进兵淮北,与河南会合,使之不备,却潜师以袭之,何如?”

  维骝应道:“此胜算也,今端阳在迩,淝水龙舟,每年会于东关外余庙之前,文武官弁多凭舟观赏。镇守都督火真,旧系燕王宿将,有万夫不敌之勇,若得一刺客杀之,便可了当。那些文官,皆口占哔书生,有何能为?”佥都道:“可谓简捷。但彼在舟中,焉能杀于十步之内?莫若棹一龙舟,到他大船之旁,则如挥囊取物耳。”维骐道:“有,有,有。先父同时战死来垣之弟宋均,是个监生,家下多有善棹龙舟水手,小将亲去说他,谊属同仇,决可成功。待我三日不回,元帅即便发兵。事不宜迟。”

  佥都大喜,乃命绰燕儿授以密计,同维骐先行。次命无戒扮作行脚僧,潜住城中,听号炮声,即斩关放进大兵。又命维驹、牛马辛、鹏等,去到余庙前接应绰燕儿,杀散岸上人众,及彼来救护之兵,得便即抢城门。又命赵义领炮手十人,抄向郡西,望城东有自己旗号竖起,即逼城隅施放号炮。然后令马维骝率领二千人马北行,扬言进取朱仙镇,屯淮河南岸,候示进止。分拨已定。黄昏时分,又密授彭岑。卢龙军令,点起一千勇士,马摘驾铃,人披软甲,一半挟火枪,一半跨利刃,只带一餐糗粮,佥都亲自率领,前往小岘山埋伏,去袭庐州府。

  神不知,鬼不觉,拔寨起身。

  时建文十六年五月四日之夜,龙舟已竞戏三日矣。唯端午这日,二十四只双龙舟皆会于淝水合流之处,各官员及绅士的船,鳞鳞次次。总集在余阙庙左右。两岸上看的,若老若幼,若男若女,不可以数。时张鹏等三人挤在人丛里,看龙舟来往,皆分五色,每舟各插小彩旗三十六面,大旗一柄在后为纛,龙头上有大人抱小童扮作符官,手执令字旗招展,也有就是大汉子执旗的。遥见绰燕儿在一白龙舟项上跨着,手执的红镶白绫令字小旗,左看右看的摇动。各龙舟皆有二十四个水手,划开起来,真如无数蚊龙,争斗于旋涡激浪之内,楚地之胜观也。

  有诗为证:

  泪罗千古投角黍,吴楚流传若儿戏。

  彩旗万片卷晴霞,金鼓声中人半醉。

  只言鱼腹吊冤魂,谁道龙头生杀气。

  血光顷刻射空波,三闾一笑大快事。

  凡坐着大船看龙舟顽耍,多有豪爽的,备着好酒百瓶,内不过盏许,活鹅活鸭各数十只,赏给龙舟,多投向水中。各船水手,便行争抢,一齐棹起,翻波跳浪而来,回翔转折,比旋风还快。赶得那些鹅鸭,只在湍流中乱滚,虽是活东西,用力要逃性命,倒容易拿获。只这酒瓶,是件死物,趁着波走,浪头一高,已不见影儿,浪头落下,只露得小半个,又瓷器经水德滑,再也捉拿不祝有两三个瓶儿打在火都督船边,十来个龙舟直掉到那里,绰燕儿坐的恰在前头,见这个都督,打着一柄深沿黄罗伞,正在船头虎皮交椅上坐着,燕儿见他船棱边铁链桁着一个大铁锚,直落在水面上,乘着龙舟逼近时,就一手抓住链子,耸身一踊,恰好跳在交椅左侧。几个健丁还道是卖解,才吆喝时,早被绰燕儿连交椅砍翻,血光喷起,直溅人面。

  说时迟,做时快,岸上马维驹掣出双鞭,牛马辛驿、张鹏等,掣出双斧、双刀,一齐杀起。燕儿已跃上船顶,抢了根本篙,其端有铁钩及刃,如火挠样式的,名曰挽手,望着定船的桩儿钩定,飞身在岸上。回看各船的人,皆躲人舱内,岸上的人拥塞定了,奔走不迭。一时势如山倒,堕河及践死者无数。

  燕儿招呼道:“百姓莫杀他,我们去干正事。”随向北先走,牛马辛等一齐跟着,到株大白杨树下,说:“我早看个路数在此。”把挽手靠在村旁边,燕儿一溜而上。那树向东挺出一条粗干,干头分个小叉,劈对城堵,不过四五尺远。他就掣起木篙,把钩儿搭在脾脱之中,这边安在丫叉之上,解根带子拴,用手攀定树枝,先站在篙上试试。他是走过广西一指细的仙桥,这篙儿粗有数倍,不消说如履平地,只两步跨过去了,早见无戒和尚已在那边走来,向城上一望,说:“尘头起处,不是俺大军到了?”就在抽内取出旗号,抽过大篙,扎在梢上,竖立堵口。二人飞奔东关。听得号炮震天而起,城内城外都惊得魂丧魄褫。有几个守门军士,因各官员未曾进来,不敢闭门,刚在那里探望,被无戒大喝一声,飞起铜锤尽行打死。张鹏、牛马辛、马维驹三人,看燕儿才上城头,便飞步抢至东关,与无戒合作一处,占住城门。

  不移时,佥都军马已到,只带二百名进城,余八百名,令维驹、牛马辛、张鹏、彭岑四将,各令二百,在四关外捉拿逃走官员。反闭了城门,令自己军士分头严守,以防贼人窃人。

  然后到府堂坐定,收取库帑册籍,一面出示谕吊伐之意,以安百姓。有一千总及典史,面缚叩降,金都问:“汝二人何个出看龙丹?’”齐禀道:“快活事情,原是大僚做的,我等么麇微员,只有看守城池,那敢学他。”又问:“文武官弁,那个清正,那个贪恶?”典史禀道:“太守张得,为建文皇帝黜逐,后来永乐起用的,知县陈永则,是陈瑄的灶养小厮,通判田纳海,系番人之子,冒姓田氏。均属孬官,自有公论。”千总禀道:“都督火真,适闻已经伏诛,其参将游击守备,皆系平人,不能为善为恶的。”佥都道:“汝二人言语,不直不隐,足见居心。”问典史,名金庄,即署为合肥知县。千总名王弼,即署为滁州守将。不消说是意外之喜,叩谢而去。

  刚晚时,牛马辛获了陈永则,彭岑捉了田纳海,马维驹。

  张鹏杀了张得,并几个武弁,各献首级。佥都讯问田纳海,娶娼妇为妻,招盗贼为仆,诈害富户,婪赃万金,又性恶读书人,曾取一庠生所做文字,投诸溷厕以辱之。景佥都大怒,令以四条绳索缚其手足、两大拇指,首昂脚低,向天吊于庭下。令将猪犬牛羊等粪,捏作小九,抉开其口,以马溺灌下。日每三次,五日而毙,弃之粪窖。陈永则罪止贪婪,髡为城旦。即发令箭,提回北去军马。署马维骝为庐郡太守,宋均为滁州知州,马维骐为本郡城守副将,维驹为先锋使,无戒和尚为五营教习枪棒大师。具表奏闻实授,并捷报于两军师,不在话下。且演下回。

  第六十四方学士片言折七令

  铁先生一札服诸官

  前者两军师同出济南,率兵分道南征。如今淮、扬、庐三郡皆平,高军师之事已经完局,该说到吕军师兵下河南了。虽然在这回叙起,要知吕师贞之取归德,返在咸宁将拔淮安之前,咸宁之克广陵,却在师贞既取开封以后。至景星之下庐州,吕军师已兵下河南府矣。当师贞驻扎衮州时,原先令学士方以一潜入归郡,去掉苏张之舌,未烦一卒,未驱一骑,竟成大功,易如反掌的,试听道来。

  那时方学士仍旧戴了黄冠,改作道装,行至交界处所,不见有一个人守汛,笑道:“想是大兵来,盘诘不得,索性撤了。”

  迤逦来到东关,望见城头黄盖飘扬,城门紧闭,知是太守在城楼上。遂大叫道:“方外以一道人,系太守公至戚,千里远来,烦为通报。”守门兵士只当不听见,学士大声连叫三五遍,太守听得了,便唤门卒查问,却传失了两字,禀说是方一道人。

  太守沉思一会,分付先请人署。

  原来归德府知府姓轩,名伯昂,自少雅慕方孝孺,又从未相会,只是心下私淑,所以方经做克郡太守时,彼此暗相交洽,虽也未曾睹面,却晓得方经表字以一,曾戴黄冠,就猜他去了个以字,却也正合着机彀。当下回轿到官衙,见那道人坐在穿堂侧舍。伯昂进署,即着人请人内书房,便下个隐语问道:“昔日为阴官署中道士,今日做阳官署中道士了。”以一答道:“前后一人,阴阳一理。”伯昂已是无疑,只行个常礼,屏去从人,彼此先致了夙慕之意。以一开言道:“军师知弟与太守公神交,特地顿兵衮郡,先令请命。”伯昂应道:“弟原要做件非常之事,所以立愿要交非常之友。而今学士公驾临,是造就也。待我再请两位同心者来相会。”就走向里边,拉着两人同步出来,一个年艾的,形容清古,眉目疏朗,一个年甫弱冠,生得修眉细眼,颀而瘦劲。与以一次第相见,伯昂代言道:“此位钱先生讳芹,从苏郡守姚公起义,为行军祭酒,当中途变起,先生返微服入京,得脱于难,与弟也是神交,辗转而至此。”又指少年道:“此位姓侯,名玘,是侯大司寇讳泰之孙。司寇殉难之日,年止四龄,弟忝为公门下士,幸得保孤至于今日。”以一称赞道:“汉李善抚孤之事,千古无双,今不得专美于前矣。

  尤可喜者,司寇之夫人曾氏,为帝师所救,现在济南。即日祖母孙儿,相逢于万死一生之处,又是千古至奇之事。”伯昂道:“有是哉?”以一又道:“未也。尚有姚公之子名襄,久受御史监军之职,为吕军师器识,钱先生见之,如见姚公,亦大快事。”此时钱芹喜极,不禁鼓掌,侯玘喜极,返觉眼中含泪。

  以一随向伯昂道:“俟见军师,侯世兄先去觐省今祖母,何如?”

  侯玘方笑逐颜开,躬立致谢。

  伯昂与钱芹齐问:“闻得攻取淮扬又有高军师,毕竟是谁为政?”以一应道:“吕军师天下才也,静如山岳,动若雷霆,一技之长必拔,片言之善必录,人人乐为致死。高军师旧系铁公参军,吕军师荐其才,特拜亚军师之职,亦犹诸葛之与公瑾,略差一着耳。今我四人既属一家,无庸说到归降二字,竟写个柬帖,去迎请军师驾临罢。”伯昂道:“还有微碍。郡辖一州八县,唯商邑令素有意气,睢州由人主张,自能遵从。其外七邑,也有曲谨不通,也有迂腐乖张、暴戾自用的,须侃侃凿凿,折得倒他,方能济事。数日内是贱辰,必然借此来议军事,弟即呼学士为仙师,大家一会,那时全仗悬河之舌。”以一道:“不顺者移兵讨之,如风鼓箨。今以太守公之属员,不忍见其狼籍,当勉从钧谕。”伯昂随命摆上酒肴,痛饮达旦。

  未几,阖属官员次第来到郡城,伯昂宴于内堂,请出钱芹、方经相陪,曰:“钱先生为社中畏友,方仙师为尘外素交,皆所心契。”各官见二人品格不凡,各致钦慕之意,说了些闲话,方议论到军事。伯昂道:“闻得向来敌兵,只攻府而不攻州县,府城拔而州县未有不下者,则此郡当先受兵。列公有何良策,为同舟之助?”睢州道:“我等属员,唯”听大人钧命。”拓令道:“不然。官有大小,守土则无以异,似应各自努力。”虞令道:“圣人有云:吾从众。还须酌议和同为妙。”鹿令道:“以卑末之见,莫若各练乡勇,谨守城池,再向省会请兵来援,纵有差跌,亦稍尽臣子之谊。”商令道:“敌人起义以来,奄有中土,王师几经覆没。战固不能,守亦难言,要完臣节,唯有身殉。”伯昂故意大赞道:“此议为正。”

  以—道:“贫道自终南山望气而来,知此土有异人。谬承太守公见留,延揽一番,得晤列公,可许贫道略献刍荛?”商令与睢牧齐声道:“诸葛武侯尚须集进思,广忠益,何况其下。

  愿闻尊旨。”以一道:“贫道闻殉国难者谓之忠,不闻殉贼难者亦谓之忠也。孔悝之难,子路死焉,夫子非之。子羔去焉,夫子予之。孝康为高皇帝之储君,建文为孝康皇帝之元子,高皇告于天而立之,是为天子。我不知燕王为何人所立乎?操兵人殿之时,总是一班逆党奸臣,拥戴称尊。律以《春秋》,名曰国贼。不知列公何以亲贼而仇帝也!”说未竟,鹿令接口道:“当今为高皇之子,敢云贼耶?”以一应道:“贼尚有二种,如陈友谅、张士诚辈,图王不成,乃是草莽之贼。这个贼字,还属浮泛,所以其下殉节者,虽不得谓之忠,亦得为飓尺之义。

  若王莽、朱温、侯景之徒,谓之篡弑之贼,这个贼字方是真切。

  而今燕王称兵犯阙,乘舆颠覆,国后灰烬,何以异此!适才商侯‘敌人起义’这句话,甚有合于人心。夫既知彼之为义,则此之为不义,又何待言哉?”众皆相顾错愕。

  伯昂假意说道:“仙师之论,严若《春秋》,但恨当日见义不明,失身至此,犹之贞女而嫁为盗妇,自当从一而终,何敢言及再酿耶?”以一道:“此喻固妙,然君臣与夫妇,到底是两样。女子之节,唯以此身为重,故无二义。若臣子之节,要当权其重轻,衡其大小,古人有弃暗投明,反邪归正者,如王陵、马援、魏微、李世前诸公,安得不谓之明良大臣乎?”考令问道:“当今以一旅之师,不四年而得天下,非真命,其能若是?济南起兵,已历十余载,仅有齐地,徒称建文年号,恐事之不立,依附者终不免为后世笑。仙师既能望气,必知其数,可得闻其大略与?”以一毅色而答道:“嵩岱之灵,淮济之气,郁郁葱葱三十年矣。自中州之气王而南北皆衰,应在女真人御世。今者不自称尊,崇奉故主,返为拗数,然而千古大伦于是乎立,忠臣义士之气于是乎充塞天地。虽圣贤作为,不过如斯。

  若彼自建国都,自称年号,即日真主,自然不可附之。铁兵部书高皇神主悬于城堵,燕逆尚不敢攻击,而况建文已立,宫殿设有圣容,天威赫赫,岂可与之抗衡乎?以愚观之,彼之谋臣勇将,皆上应列宿,若欲囊括宇内,反掌间耳。乃按兵十年,访求行在,原其心迹,一朝复辟,则四海不劳而定。犹之乎家主罹难出亡,华堂大厦悉为庶孽所据,但使家主人室,庶孽何所容其身乎?闻得目下用兵于河南淮北,是便于迎故主也。”

  钱芹道:“未识人伦,焉知天道。草茅庶民望建文复位,不啻大旱之望云一霓,岂有贤人君子,而返细人之不若哉?”鹿令勃然变色道:“物各有主,我辈中有科名官爵出自当今者,安可一例而论?”以一大笑道:“岂列公之祖与父,亦皆为燕王之臣子耶?受高皇之恩,而尽忠于圣子神孙,即所以上报高皇在天之灵也。夫既不知祖父,亦何有于君哉?我乃世外之人,全无干涉,而娓娓言忠言义,不亦可笑!”商令瞿然而向伯昂道:“人心不同,有如其面。我辈自可各行其志,不审大人高见若何?”伯昂厉声道:“死有重于泰山,有轻于鸿毛,并鸿毛之不若,虽匹夫亦不为也。”

  时各官员嘿然心许,唯鹿令、柘令,外貌虽似倔强,其实气馁心动,贪生怕死,尚在相对迟疑。商令又发言道:“要生则生,要死则死,慎勿处于两歧,致贻后悔。”伯昂微微冷笑道:“且请钱先生缮起降书,如有异路者,彼以彼为忠,我以我为义,不须画押,从此分散。”钱先生更不推辞,立时授笔草就。书云:忠为立身之本,义乃经国之用。秉于方寸之中,塞诸两仪之外。某等虽仕出新君,心存故主,聊借一郡以潜踪,爱望六师而托命。向传定鼎济南,禁殿嵩呼开日月;兹瞻建牙衮石。

  羽林雷动肃貌貅。箪食来迎,十万人心如一;鼙声至止,三千士气无双。雍雍乎鹤氅纶巾,快睹武侯气象。兢兢然执矢负弩,幸怜太守庸材。合属倾心,群僚泥首。

  轩太守看过,赞了几句,送于各属员。朽、鹿二令,目视同僚一回,忽发声道:“似此降书,不卑不污,古所未有。”便举手向钱芹称谢道:“大为我等生色。”商令笑说道:“两公亦服,真可谓一纸书,贤于十万师也。”于是自太守起,次第署名,其同知缺员,通判公出外,余经、校、丞、簿等官,皆为填注,随差佐贰两员,迅赴衮州迎请王师。

  数日间,报说军师已至夏邑境上,轩太守率令各官,直到虞城地面,排班跪接。吕军师下舆,亲自扶起。伯昂喜出意外,呈上府库册籍,先自辞回。军师到了归德,兵马尽屯城外,只带刘超、姚襄二将,三十骑进城,径人府署内堂。方以一已易官服,先来施礼,军师道:“学士与轩公,可谓不负数十年之神交。”太守道:“职内疚犹存,外惭难涤,何敢当军师奖养。”

  随引钱芹、侯玘前谒,代陈始末。姚襄闻说是父亲勤王旧友,挥泪再拜,互致殷勤。太守设乐宴享,名罄衷曲。

  越日,铁都御史率领大队军马皆到,伯昂迎人公馆,邀请诸将,犒赏军士,无不合宜。时各属钱粮,伯昂早已提解,够支半年兵饷。军师大喜,随会集诸文武,商议进取汴郡之策。

  伯昂进言道:“开封南北凭河,唯东面可攻,由睢水而渡,不三百里直薄城隅。此地转饷亦易。”钱芹道:“彼闻已下归德,必凭睢水而立寨,以扼我之渡,莫若先取汝宁,由上蔡扶沟,至中牟渡河,攻其不备何如?”军师道:“二公之策,可以合用。请先生冠吾冠,衣吾衣,坐我车,建我旗,假我军师,与铁都宪率军至睢水,相机争持。胜则长驱直进,彼必退守陈留,悉力守御。我则别引一师,南下毫州,取道拓城,沿河而走洧氏,从中牟渡河,径袭城之西隅,可唾手而下也。临期尚有秘策,更当遣人知会。”众皆大服。乃自草奏,特荐轩伯昂为开、归两郡巡道,暂摄府事,钱芹为方外司马监军事,侯玘为庶士,同方学士先行诣阙复命。这才是舌剑唇枪,只片言,降服了一州八县,更有那潜兵鏖战,刚半夜,平定了中土神州。请看次序衍下。

  第六十五回两猿臂箭赌一雄州

  一虎儿刀劈两奴贼

  吕军师总统王师,共上将十四员,铁骑三千,步卒二千,马军一万,足六师之数。当下分拨一半军士,并将住郭开山、俞如海、宋义、余庆、孙剪、庄次蹻、葛缵、谢勇人员,命铁都御史统领,钱芹充作军师,由睢水进攻开封府。自己易了戎装,统领刘虎儿、阿蛮儿、姚襄、宾铁儿、曾彪、楚由基等,东下毫州。以刘虎儿住中军,楚由基任先锋,沈珂为合后,阿蛮儿等分作左右前后,仍依七星营制,次第进发。

  却说淮北自洪武定制,原设总兵官一员。从何福败道之后,燕王因淮南有童俊屯守,就命他兼辖淮北,止留寿州副将为防汛。其人姓楚,名宝。大同人氏,能挽劲弓,百发百中,号小由基,年已六旬以外,遂自称为老由基。有家丁二人,一姓计名高,立心险鸷,因他嘴舌害人,叫做饿鹰嘴;一姓章名鲁,是个风臀,叫做章酣兔子,皆传授他的箭法,亦能轮动大刀,是楚宝最得意的心腹,亳州也是他汛地,闻知归德府已降,就率领都司守备等官,并计、章二丁,精兵三千,善射手一千六百名,前来亳州屯扎,以防侵略。

  楚由基前部到时,距城三十余里,望见立有营寨,遂摆开人马,出阵搦战。楚宝早已探知,戎装结束,预备厮杀。军士呐声喊,大开营门。认旗上写得分明,七个大金字,是“猿臂将军老由基”。楚宝看来将,认旗上,亦是七个大字“先锋猿臂将军楚”。遂喝问道:“汝是何方小子,敢称猿臂将军?”楚由基大笑:“你这老贼,有何本领,敢盗袭我旗号,坏我名色?”

  楚宝骂道:“我有百步穿杨之技,名震边疆,谁不钦服。汝乃黄口孺子,反说我盗袭你的,岂不可羞可耻!”由基应道:“只我姓楚名由基,天下焉得有第二个?汝今降于燕贼,辱没我忠臣义士,我拿住你碎尸万段。”就挺手中枪,直取楚宝。楚宝拍马来迎,战有二十回合,敌不住由基,恐败了下去,丧了一辈子声名,乃逼住枪大喝道:“且往,你既叫楚由基,又称猿臂将军,敢与我赌射么?”由基笑道:“我若一枪结果了你,是欺你年老,不算英雄。正要与你在三军面前,赌一赌射箭,好教人知道没有第二个猿臂将军。”楚宝咬牙切齿,说:“你莫浪夸,不是白赌的,我若输了,就将诧州地方送给你,你输了却怎的?”由基道:“割了我的头去。”楚宝道:“你头值得甚么?”由基道:“我这颗头内,盛着的是千古流芳,忠臣孝之子血,岂比你这个贼头,仅堪喂犬豕的么?”楚宝满面羞惭,勉强喝道:“口说无凭,须要你主将来立下军令,方与你赌。”

  楚由基道:“好胡说。只我是先锋主将,要立便立。你既将诧州为赌,也须立个印信文契,我看你这老贼奸狡,输了时好歹混赖。”楚宝道:“大丈夫一言九鼎,谁似你小厮信嘴乱道。今日晚了,明日与你赌。既说定了,体得夜间弄个贼智,来劫营寨,不是好汉。”由基道:“我们堂堂王师,岂肯行此不信,你莫惊破贼胆。”于是各回本营。

  次日清晨,大军已到,由基将前项情由禀上军师。军师大喜道:“料将军断不弱似他,便赌何害,也省却战争一常”刘虎儿道:“不知有人与我比刀没有。”军师道:“一胜一败,必有不平,就是汝比刀时候。”于是齐出阵前,军师居中,诸将在左右,一字儿分开。燕阵上楚宝好生吃惊,为什么呢?遥见那:旗分五色,飘摇动龟蛇龙凤之形;纛建一竿,蕴藏着雷电风云之气。雄雄赳赳,排着上将六员,似分来云台到宿;矫矫狰狰,嘶来战马千声,直透上雁门斜月。马军是关西大汉,步卒系山立健儿。为甚的鼙鼓无声,且看他弓矢赌命。

  楚宝心中自忖,早是讲过较射,不与他战斗,兀的如何杀得过?便大声叫道:“昨日说过的,敢来较量?”由基道:“我已押下令状在此,快些将你赌的诧州印文来看。”楚宝道:“有。

  还有一说,我赢了须要退兵,永不许犯我边界。”军师道:“这话料得是。”即令添入状内,交看已毕,一并封了,系于长矛之上,立在战场正中。

  楚宝便令小卒取出两辆小月叉,叉上是打成弯弯的铁槽儿,又两片小鼓皮,皮中间朱画圆圆的红心儿,仅如钱大,用两层生牛皮缝就,坚实不过,也只有碗口大校将来安放在叉口上,落人槽内,周围几紧紧含着,又有铁钮扣祝是楚宝向来以此为较射之用的。将此两叉,皆立于百步之外,向由基道:“三箭皆中红心者为胜。”由基道:“若挨着红心边儿,不在正中,也要算输的。”楚宝道:“箭镞半在红心,半在皮上,也要算输,何况挨着?但我们既赌箭,就有输赢,总不许暗算。”

  军师道:“暗算者,与贼盗何异?不必说得。”

  于是二将下马,走向画的步限界上,齐身站立,问谁先射,军师传令道:“较射无须揖让,请齿尊者先。”楚宝随搭上箭,扣满弓,觑的较清,直曲心,军中大擂起鼓来,齐声喝采。楚由基却气闲神静,不慌不忙,轻轻的搭上箭,扯满弓,飕飕一声,也直透红心。两阵上将率喝采之声,可震山岳。擂鼓方毕,又射二箭三箭,皆是中的,独楚宝第三箭,离却红心约止半分,由基的三箭,恰如个品字,正正攒在红心中间。由基道:“是你输了,饶你老命,快快送我诧州来。”刘虎儿等皆笑话他道:“你口出大言,如今待怎么?”

  楚宝气得目睁口呆,嚷道:“由基百步穿杨,敢与我赌射杨枝么?”由基道:“好,好。就来。我知道你还不心服。”令军士折取硬杨校二根,也钉在百步之外。楚宝道:“这次让你先射。”由基道:“荐先了。”弓弦才响,箭已贯在杨校中间。

  楚宝呆了一呆,先前输了一箭,已自夺气,如今见由基中得甚巧,心肉跳了两跳,就有些拿不稳了。假意把箭来掉几掉,换了一枝,定着神儿,弓开箭发,恰在杨枝边擦过,把技上的皮擦去了寸许。王师阵上胡卢大笑,都骂他“老强鬼”。楚宝一时羞忿,即拔剑自刎而死。有诗赞曰:一时竟有两由基,胜负虽分并足奇。

  直得抛弓轻自死,威名犹压射雕儿。

  计、章二奴见主儿死了,怒从心起,恶向胆生,欺着楚由基手无军器,各举起大刀,如旋风般滚将来。由基正要送他两箭,早有刘虎儿一骑马,从刺斜里截上,二贼见来得凶猛,只得一齐迎敌。才交手时,虎儿使出神威,偃月刀从顶门劈下,章鲁如何能招架?刀光过处,藕披头削去半个身子。计高吓得骨软筋酥,转眼时,一股热血喷空,拦腰剁作两段。众将士遂争先要端他营寨,军师止住,命姚襄宣令道:“你主将虽经赌下诧州,我却要众人心服,然后进龋如有敢战者来战,有愿降者来降,若要四散回家,亦各从尔等之便。”燕军听了,欢声雷动,卸甲投降,唯有楚宝家了百人逸去。

  军师安抚了降兵,召由基谕道:“我看楚宝射法,与尔正是敌手,只因老而倔强,犹用少时之硬弓,到第三箭上,略觉面赤手颤,所以差了分毫。若略换软些的弓,正自难赢。落后再射杨校,我看他忿恚已极,必至失准,然犹能射中枝傍,岂非老手,除却这人,那有与君较量得的。尔宜收葬其尸,表石于墓,设酒祭奠,以彰怜情之意。”由基道:“小将亦有此心。”

  —一遵令,自去行事。

  那时毫州知州,早已率领土民,焚香顶礼,出郭来迎。军师止带数骑人城,查点仓库,随后出屯郊外。真个耕不改辙,市不易肆。各州县皆望风而附,止宿州、泗州、怀远。灵壁,附近凤阳府者未降。军师谓姚襄、沈珂道:“中都陵寝所在,不可惊扰。尔两人为我持檄,各带三百铁骑,谕下凤阳,并所属未附诸处,以通淮南之路。”

  二将去后,吕军师夜坐帐中,看黄石公素书,忽烛焰一爆,火煤直溅额角,暗叱道:“今夕当有刺客。”顾虎儿在侧,遂密传号令,令扎一草人,堰卧于帐,覆以锦被,四面暗伏挠钩套索刀斧手,退人后营静候。刚及三更,黑影中一人,不知从何而来,手执利刃,飞奔帐前,将锦被与草人,直刺个透。虎儿跃出,大喝:“好刺贼。”军中呐声喊,火把齐明,刀斧手拥上,剁作肉泥。挠钩手又于营外拿获一贼。军师升座讯问,叫做楚角,是楚宝的儿子,自幼习学飞檐走壁的本事。那行刺的叫小檮杌,是楚宝的养子。军师道:“楚角虽然可杀,但为伊父报怨,岂忍又杀其子。”即令纵之使去。诸将皆请曰:“寿州尚有燕兵拒守,且楚宝部下亦多未服,令军师释放楚角,似乎纵虎还山,焉保他竟不负恩。而且新降燕土内,容有彼之党羽,又在暗中潜图内变,亦未可知。似宜先定寿州,覆其巢穴,庶绝后患。”军师笑曰:“无楚宝,是无寿州,其他将弁又何能为”至于新降之卒,皆出其本怀,非逼之所致,我推诚置腹,自然感动。若我先存疑心,则彼亦将有异志。所以光武有云:‘令反侧子自安。’且寿州在于淮西,非目今之急务,唯颖州为人对之要路,我当先取之。来岁立春,在上元后一日,黄河之冰,尚可走马。我从通、许而达官渡,但袭开封府之西南,出其不意,可以席卷而得。今已岁暮,若移兵去定寿州,路既纡回,往返必不能及。”诸将大服。忽绰燕儿奉高军师命,飞报淮安大捷。军师喜曰:“我正有用汝处。”遂授以密语,令即起程,潜赴河南开封府,至期依计而行。

  时姚襄、沈珂皆已略定宿、泗二州,怀、灵二县,并凤阳郡守降表,及府库册籍,回来缴令。军师道:“机会已到,来得正好。”随付沈珂锦函一封,又口授三条秘策,前赴睢水铁元帅军前,如此如此,开函次第行事。又令姚襄持檄前往颖州,自统请将随后而进。一路上残雪初霁,草枯沙软,马骄弓劲,正好打围行乐。军师信口吟七律一章,以示请将,云:十年高卧习兵机,今与诸君猎一围。

  风起雕弓群兽窜,雪随骄马万山飞。

  渴来倚剑先餐血,醉后行厨更炙肥。

  刁斗无声人士肃,行间许我咏诗归。

  将次颖州界上,姚襄早已率领着州牧,并佐贰属员,与绅士人等,跪迎道左。军师大悦,即命军校扶起,受了仓库册籍,慰谕一番,仍令原官如故,也不进城,屯兵于颖水焦破之间,以度新春。将佐皆雅歌投壶,军士多投石超距。吕军师忽下令曰:“马步军兵,悉付由基将军统领,屯驻此地。诸将与铁骑三千,即于今夕随我而行。”真个动着风飚,神鬼莫测其状;卷如烟雾,鸟兽不见其踪。且看下回何如。

  第六十六回谭都督夹睢水立重营

  铁元帅焚浮桥破勍敌

  前回铁鼎任作元帅,钱芹任作军师,进取开封府,而今吕军师潜行,又袭取何处?虽经屡次说明,料看书者不能记忆,试听次叙演来。

  且说开封府,是中原第一有名的大郡,燕王添设三万雄兵,命新宁伯谭忠为都督,徐安为都阃,刘保为副将,华聚为参将,游击、守备、千总共三十余员。谭忠又有家将二名,一阎细狼,一张黑胖驴,是招附的盐徒。其文官布政司姓蹇,名谔,乃吏部尚书蹇义之子。守道吴濊,是学士吴溥之弟。按察司郭资,原系北平参议,降燕。巡道胡俨,原系桐城县令,建文行取至京迎附燕王者。总是贪残害民的叛党。闻得济南起兵,来取中州,羽报日以警亟,文武会齐商议。那蹇谔诨名蹇风子,动不动严刑酷罚,把人性命当作儿戏,士民畏之如虎,当下先开口道:“朝廷养军千日,用在一朝,今就在出力的时候,也分不得什么文武,就是我也上阵杀他一两常如有畏刀避箭的,拿他来下入囚牢,请旨发落。”众官明知蹇谔酒色之徒,故意妆幌子说着大话。谁敢去挺撞半句。谭都督道:“若得文官都肯齐心协力。何愁敌寇。目下自然是我们武将去冲锋,不消说的。

  但敌人素有诡计,各处攻城略地,总是先藏着内应,以致败坏。

  而今守城也是难事,不知谁可保得?”蹇风子忙应道:“都在我。不拘文武,有不遵令者,即以军法从事。”谭忠道:“方伯表率百官,孰敢不遵。倘或自己差误,却怎处?”要知道蹇风子都是一派奸诈之语,料道没人与他抗衡,有功归之于己,有罪卸之于人。不期谭忠这句话,竟如劈心一拳,打了个挣,紫着脸皮支吾道:“你属下武弁,真若听我指麾,焉得有误?”

  谭忠道:“这容易。”便回顾徐安道:“汝督率游守千把十员,人马六千,紧守城池。凡有举动,皆须禀命方伯而行。”遂点起二万四千雄兵,令华聚为先锋,刘保为次队,自与家将押后,分作三队而进。各官皆饯别于夷门之外。但见:旗影分行,鼓声按点。未遇敌,威风赳赳;将临阵,魂胆摇遥刀叉剑戟,争夸日月齐辉,方写旐旌旄,漫逞风云失色。彼举一觞,则赞大都督,当日元勋成百战;此进一爵,则期诸将士,今朝伟伐树千秋。

  谭忠等下马饮了三杯,取道陈留而进。行次瞧水,早有探马飞报,敌兵旦晚便至。先锋华聚不敢擅渡,禀请进止。谭忠看了地势,谓诸将道:“兵法:立寨须左山陵而右原泽。今处平衍之地,而水亘于前,则宜距水结营,俟敌人半渡以击之。

  但此水湍溜,既无舟楫,彼若欲渡,必走上流。然又恐我返渡河,掩击其后,彼决不敢远涉。今若距水而阵,固是坚守之道,岂不示之以怯?若渡河结营,则强敌在前,横流在后,又进退无据。莫若搭起五座浮桥,各分一半人马,夹河创立营寨,既可以战,又可以守,我先据险以待,不必迎向前去。”部下齐称都督胜算。于是令华聚、刘保渡水安营,自与家将距水结寨,隔岸峙立,一呼而应。浮桥处所,仍着将员把守。

  安置甫毕,济南王师前锋郭开山、愈如海兵马早到,见燕师立阵严整,愈如海道:“彼众我寡,且俟元帅到来,商议进敌之策。”郭开山呵呵大笑道:“君何怯也!”元帅以我二人勇敢,故令先行交战,若畏首畏尾,岂不贻笑于同列?汝看我先斩他一将,折其锐气。”即纵坐下铁骊马,轮动手中金蘸斧,出阵搦战。时谭忠已经渡河在前营,见敌兵不过二千,遂下令大开营门,问左右谁能先擒此贼,华聚应声出马,战有二十回合,刘保出阵助战。愈如海令军士射住阵脚,挺手中枪来取刘保。两对儿如走马灯一般,往往来来,在征尘影里,互逞武艺。

  斗有多时,谭忠道:“如此斯文战法,何能取胜。”鞭梢一指,左右各将弁,就掩杀过去,自己援桴而鼓,大张威势。郭、俞二将纵有三头六臂,如何能敌,只得败下阵去。谭忠在将台擂鼓愈亟,燕军如旋风般卷将过来,都是久在戎行的,饶有锐气,而又多却数倍,势若山岳震压。王师站立不定,且战且走,退有二十里。幸左营孙翦先来接应,燕师方敛兵而去。

  谭忠胜了一阵,意气扬扬,笑谓诸将道:“敌人今已丧胆,我乘夜去劫他一寨。杀个尽绝,也显得我累世元勋。”二更以后,马摘铃,人衔枚,直到王师寨前。听鼓声时已交四更,燕兵呐喊一声,拔开鹿角,黑影里杀将入去。真个郭开山等不曾提备,幸得军士多已睡醒,一毂轳爬起来,只办着逃命,奔走不及,被杀伤者差不多三停之一。

  又退走二十余里,铁元帅大军已到,郭开山等背剪绑缚,向辕门请罪。铁元帅问了致败情由,顾谓诸将道:“军法应斩。

  但彼先人皆没于王事,我则奚忍?”钱芹以目示意,故作怒容道:“王法无私,岂可曲徇!”喝令斩讫报来。诸将误认作真,皆为请求。令再进战,将功折罪。”钱芹道:“如此败将,适足玷辱王师,断不再用。”立命装入囚车,俟明晨解阙正法。

  当夜钱芹与铁元帅定了计策,随请开山、如海至中军帐密语道:“我今要如此如此,未审二位将军意下若何?”开山道:“有失军机,理应正法,今反令小将等立功,乃意外万幸也。”

  于是密令心腹小卒,到战场上取两颗雄壮的首级,悬之高竿,榜曰:“败将示众。”又令孙翦带了葛缵、谢勇,扮作家丁,觑个方便,前去诈降,只看天寒河冻,浮桥火起。就在燕军中乘机取事,若外面杀进来时,便为内应。铁元帅道:“何不赚彼来劫寨,然后烧断浮桥,绝其归路,使他片甲不返?”钱芹道:“更好。但恐河冻未坚,难以期日。”铁元帅道:“是日以鸟枪打营后大树顶老鸦为号,何如?”钱芹道:“这个暗号,可谓神鬼莫测。孙将军诱他劫寨时,须为彼引导,但留葛、谢二将军在彼营中照应便了。”一面令人互相传说:郭、愈二将,因在囚车内辱骂军师,以致枭首。一面进兵,相距敌人二十里下寨。又令人四布讹言,说军师因怒得病,两日好生利害。乃按兵不动,”坚壁以守。燕将日来搦战,总置不采,任他百般辱骂,亦若罔闻。

  诸将都要进击营垒,谭忠心下怀疑未决。忽于是夜,伏路小卒拿解三个人来,一个将官模样,两个像是仆从。谭忠喝问:“你有多大胆子,敢来做细作?”孙翦道:“我是济南有名的大将,叫做孙翦,怎来做细作?前日我们两个先锋败走,后来接应厮杀的就是我。如今先锋首级枭示营门。幸得我的头还在,所以黑夜冒昧来此。”随顾谓二仆:“我说是不信的,到不如大家死了的好。”谭忠道:“你且说来。哄得别人,哄不得我。”

  孙翦道:“不过死得不值钱,所以逃命,还哄谁哩?我与都督说,两个先锋与我,总算失机,同在囚车之内,原不敢杀我们,要解济南的。只为郭、愈二人怨望,伤触了那军师,以致激怒斩首。军师就气出病来。有人说我也曾背骂军师,正是气上加气,也要杀我。亏这两个心腹家丁,开了囚车同逃来的。如今没路可去了,倘都督不容,我等就死于此处,尚可免枭首极刑。”

  谭忠了这些话头,与两日探听的不差半点,由不得不信,就请来坐了,问:“汝父亲为谁?”孙翦道:“是孙泰,不过阵亡的,并非殉难。”又问:“你因何在妖寇处做了将官?”应道:“就是这两个先锋,他父亲都封侯爵,因今上不许他二人承袭,心上恨不过,连我也被他二人纠合来了。如今只落枭得好首级。

  我乃是一时愚昧,比不得他们有仇有忿的。”谭忠大喜,随问:“那军师多少年纪?病得怎么样?”应道:“已有六旬,这病有些不稳,目今天气严寒,只怕要退兵了。”谭忠道:“既如此,我选将去追杀他。”孙翦道:“他若退兵,必有埋伏,不可造次。

  莫若出其不意。黑夜杀他个片甲不返。小将情愿当先引路。”

  谭忠道:“几时可去?”应道:“只要每日辱骂,自然病上加病,方可一战了当他。”

  谭忠遂待孙翦以上宾,孙翦也就领着燕兵,到阵前唾骂道:“贼军师,敢出来与我战三合么?”铁芹凭高一望,孙翦指着又骂,只见军师望后便倒。不期营后树上老鸦大噪起来,随有军士打了一枪,群鸦盘旋于营上,只片刻,四散飞去。谭忠握孙翦之臂笑道:“此乃寇灭之兆,我今夜即发兵,克成大勋,当与将军共之。”于是命酒与孙翦及诸将共饮。起更之后,即发军令,刘保与华聚领马兵三千为前队,自与孙翦、阎细狼领马步五千为后应,令张黑胖驴紧守后营。孙翦绐之道:“睢水已冻,恐怕贼人偷渡,莫若紧守前营,方能截他来路。”谭忠道:“说得是。”随问:“你带来两个人,有些材技没有?”孙翦指着葛缵道:“这是识几个字,为我记帐的。”指着谢勇道:“他是个厨人,给我烹疱的。我有两个有些武艺的,因要解京,都被他们禁住了,哪个能到囚车跟前来放我呢?”谭忠越发深信不疑,就着黑胖驴随从过河,严守前营。

  时甫二更,刘保、华聚点兵先行,孙翦又请道:“小将初到无功,愿为前驱。”谭忠道:“既如此,我同你与华聚在先,命刘保与阎细狼在后便了。”这总是孙翦要赚他入营,好结果他性命的意思。三更前后,已到王师营门,静悄悄寂无人声。

  众军呐一声喊,砍寨直入,恰是个空的。谭忠亟叫:“中了贼计。”孙翦在后心一枪刺去,也是命不该死,正有管纛的林守备,在黑地里撞过来,中着他左肋而死。华聚挥军亟退时,四围伏兵尽起,火把无数,杀入寨来,大叫:“不要放走了谭忠!”

  吓得魂飞魄丧,左冲右突,不能得出。看看手下将士,杀得七零八落。刘阎二人知主将被围在寨内,拼命冲杀进来,谭忠、华聚乘势杀出,背后孙翦大喊:“谭贼,你待往哪里走?”阎细狼咬牙切齿,舞刀来战,尚未交手,被庄次蹻侧首赶到,大喝一声,挥为两段。

  谭忠乘空脱身,亟寻旧路,但见跨河五座浮桥上,烈焰冲天,却是铁元帅预先伏兵烧断,分头去劫他前后大营。营内葛缵、谢勇,在粮草堆内,也放起火来,照得四野通红。金鼓之声,震动天地。此时谭忠无路可逃,仰天叹曰:“中了他调虎出林之计。”随欲拔剑自刎,一小武弁亟止住道:“都督不用短见,此地岸高,马不能下,向北四五里,有沙滩可渡,我们疾去救应大营,尚未为迟。”谭忠随命引路去时,有数丈余沙岸,绝不陡峻,遂策马而下,渡过坚冰,没命的跑到大营。遥见火光中,总是济南王师旗帜,一将横担着开山大斧,当前拦住道:“谭贼认得我郭先锋么?”谭忠方悟枭首也是假的,随顾左右道:“斩不得他,如何脱身?”华聚应声当先交战,谭忠、刘保夺路过去,后面孙翦、庄次蹻追兵已到,华聚不够数骑,四面皆敌,为孙翦部下乱枪刺死。再向前追,谭忠去得远了,乃收军而回。时天已大明,两岸上及冰内败残燕兵,没了主将,抱头鼠窜,无处逃生。铁元帅竖起招降旗来,皆纷纷投拜。

  此一回也,铁元帅分拨宋义、余庆,各领兵一千,埋伏寨之左右,庄次蹻领兵五百,伏于营之后面,俟谭忠来,同时齐发。铁元帅自领精兵二千,反去袭他睢水前营,俞如海领步兵五百,各负草束,分烧五座浮桥。火一起发,即回身砍入敌人前营之背,前后夹攻,使他首尾不顾。郭开山领步兵一千五百,去劫敌人后营,自有葛缵、谢勇在内接应,劫破贼营即便多立旗帜,以防贼人回兵来袭。其追逐谭忠者,止孙翦、庄次蹻二将,若宋义、余庆,仍掣兵接应元帅。兵马无多,用得神妙,破了燕师夹河两处大寨,斩了数员名将,成此大功,在钱芹可谓得伸当日勤王之志矣。燕兵十分之中,到有一半全被杀伤,与堕崖陷冰而死,其降者又有三分,随从谭忠及自逃去者,不足二千之数。

  当下铁元帅与钱芹升坐中军帐,诸将士多来请功,献上诸将首级,共十余颗。唯俞如海活擒了张黑胖驴,分辨道:“我有老母在彼,乞饶狗命。”铁元帅道:“若然,你是孝子,可学王祥卧冰罢。”令剥去衣甲,裸体投于冰上,复曳上岸,五番而死。随拔寨前进。军士报后有敌兵,不知何处来的,铁元师等皆吃一惊。下回便见。

  第六十七回一客诛都阃藩司

  片刻取中州大郡

  铁元帅登高阜一望,见有千余军星驰电掣而来,系王师旗号,乃是参赞军机监察御史沈宁闻,奉了军师严令,赍到秘计一函。先是铁元帅因燕兵夹睢水立寨,曾图其营制送上军师请示,今已破了敌人,秘函后到。不知军师主见却是怎样,拆开看时,有十二句云:坚冰可走,浮桥可烧,两岸设伏,齐攻并倒。春正六日,方进陈留,上元分兵,会合豫州。笔举大纲,舌陈条目,三人心知,其余弗告。

  铁鼎以示钱芹道;“军师料敌于千里之外,与此处所行不爽毫厘,非神明而何”我等且休息军马,过了残冬,然后进兵。

  但书内说舌陈条目,幸唯剖示。”浓珂应道:“军师再嘱,直到临期方说。”于是不复再问。

  然作书者且先敷衍明白,方免看书者之猜疑。即如绰燕儿差他潜入开封府作何事干?是要乘上元放灯之夜,刺杀布政司与都司。俗语云:蛇无头而不行。二人为文武之领袖,先杀了他们,一时军民无主,方可袭取城池。请问:这是绰燕儿所优为之事,那一夜不可行刺,直须待至上元呢?要知道汴京三面环河,黄流汛险,若敌人拒住,即使有舟难渡,何况无舟?若到严冬冻合之时,冰面上有了孤迹,来往的人就在冰面行走,即车马亦可驰骤。但河冻之后,彼必更加严备,所以吕军师顿兵于毫、颍之间。从来黄河解冻,须俟二月。然一交立春,阳气从地而发,虽冻易拆,无人敢走。那年隆冬气温,立春在正月十五日。阴阳相乘之理,冬温则春寒,而中土人民,泥成定见,于元旦之后,即不敢在河冰上行走,则守御亦必疏忽。所以待至上元者,以待立春也。如此,则绰燕儿可以乘上元之夜行刺,吕军师可以乘立春之日渡河,正所谓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也。

  如今且说谭忠被铁元帅杀得大败逃窜,连夜走至仪封,见城圮难守,退保陈留。收拾了败残军兵,又向徐安处调取三千,不敢下寨,但紧守城池,扼住要路。铁元帅于建文十六年春正月有六日,悉遵军师密令,发兵前进,不攻仪封,直抵陈留界内。安营已毕,沈宁闻谓元帅曰:“明日初十,军师令点二千人马,往莘城地方围猎。”钱芹问:“此是何意?”宁闻曰:“我亦不解。”铁鼎道:“自然日后才知。”遂点孙翦、郭开山、葛缵、庄次蹻同行。将士皆扬扬得志,拿了好些雉鸡罐兔之类,至晚而回。

  十一日,沈宁闻又述军师将令,挑选猛将一员,前往索战,不胜者斩。铁鼎问谁敢去,庄次蹻应声愿往。问领兵若干,宁闻曰:“有令只许三百名。”次日即点三百善射手,摇旗呐喊,径造城下,大声喝问:“敢战者速来纳命,怕纳命者速来跪降。”

  众军齐和一声,城上只当不听得。随又喝问三次,总无人应。

  次蹻令军士们且下马藉地而坐,手带着偏缰,口唱着边调,大家当作耍子。刘保望见,忿忿不平道:“我们太被贼人看轻了。”

  谭忠道:“汝有所不知。彼利于速战,我利于固守,廉颇之拒秦,司马懿之拒蜀,皆用此着。凭他怎样,只是不战,看个机会别有妙策。”刘保含愠无言。部下一游击满夸,稍有武艺,向前声喏声:“小将不才,敢立斩贼人之首,献于麾下。”刘保道:“是好汉子。”谭忠气得目睁口呆,厉声喝道:“你若不胜怎样。”应道:“甘当军令。”刘保道:“他是个偏将,胜亦不足为荣,败亦不足为辱,也与他三百军去便了。”谭忠道:“你说的恁话!一人胜败,关系全军。”命押下军令状来,满游击欣然投递了,也点的三百善射手,开了城门,放下吊桥,一声炮响,如烈风卷雾般冲杀过去。次蹻见了,不慌不忙,跳上了马,一字摆开,喝问:“要比武试艺,还是混战?”满夸勒马大喝道:“料你这个草寇,焉敢与我比武?”次蹻更不答应,掣手中画戟,直抢过去,满夸便舞枪迎敌,一来一往,一左一右,战有十余合。满夸料不能胜,霍地勒转马,掣弓扣箭,方在扭身背射,早被次蹻纵马勒甲绦,提将来掷于地下,被众军士活捉去,解至营门。铁元帅问了姓名,大笑道:“大约满嘴自夸之人,都是这样东西。”令割了鼻子,放他回去。

  谭忠在城上看得分明,骂道:“这班辱国之奴,死有余辜。”

  那三百善射手,也不发一矢,皆自逃回。谭忠忿忿的回到帅府,忽报满游击回来了,谭忠疑他降了来赚城池,问:“带有兵士么?”应道:“不但没有兵,连他自家的鼻子都没有了。”谭忠大怒,即令在城外斩讫,献首辕门。次日辰刻,又报有敌人索战,谭忠下令:以后再言战者斩。自己亲上城楼看时,又是一将。但见:威风赳赳。气格昂昂。袭来官职,本是武安侯;吐出忠肝,方知将家子。横担着开山钺斧,舞动如风,斜坐着蹈海神龙,奔来若电。这里哈哈大笑,手指着城上好个绒男子;那边默默无言,心怕的城下恼了莽将军。

  原来这员大将,是武安侯郭英之子,名唤开山,就是第一阵冲过前锋的。谭忠前日见他勇猛,指挥数十员战将厮并他,今犹依稀识他容貌,如何不怕。也是奉着军师将令来索战,直到午后,见无人揪采,方回去缴令。

  十三日,沈宁闻道:“今只用个牙将,带领军士到城下去辱骂他一常”谭忠眼睁睁在女墙边,听他指名叫姓,百般秽詈,不但不敢出战,亦不敢回答半句。十四日又骂,亦复如是。

  沈宁闻道:“今夕要悬挂彩灯,大享将士。”铁元帅道:“是了。

  故意要赚他劫寨,少不得预为设伏。”宁闻道:“军师不教设伏,只教痛饮。”钱芹道:“倘或敌人骤然而来,如何抵当?”宁闻道:“军师将令如此。”铁元帅遂把军中所有的诸色彩灯,新的旧的,都悬挂起来,大开筵宴。宁闻道:“军师令元帅居左,钱先生在右,皆南向,小子夹杂在两行将士中间。”铁鼎等不敢违拗,只得坐了。那些将佐皆戎装就席,各令小军持了自己兵器,站立在后。宁闻道:“大错大错,军师严令,都要卸了甲胄,易了便服,不带寸铁,着实开怀畅饮。并许军士各去吃酒。”于是大吹大擂,投壶射覆,互相角胜,至二更方歇。

  天未明时,沈珂已起,到中军向铁元帅道:“军师推算天文,今日上元卯刻,雾气成阴,亭午微雨,黄昏略晴,到子时,则云散天空,月光如昼。”钱芹出帐观看。果然大雾。宁闻道:“元帅可选一千六百名猛士,上将四员,带了干粮,前去莘城行围,随后我领军来,别有话说。”铁鼎随点了郭开山、俞如海、孙翦、庄次蹻,带了兵马,从大雾中悄然去了。有顷,雾气不收,化作蒙蒙微雨。沈宁闻领着数百人,也到莘城围猎。

  至晚,宁闻述军师令道:“此去开封东门,不过八十里,元帅可领原来兵马,不带金鼓,不挟旗帜,轻枪快马,限在子时会军师于东门。我回去尚有妙计。”附耳与铁鼎说了。正是:将军不下马,各自有前程。

  宁闻回到营中,又复张灯设宴。先密谕诸将士道:“军师令酌量饮酒,每爵以三分为率,微酣而止。”又向钱芹道:“军师有言,贼人必来目间望,令小子暂充元帅,屈先生于二座。”

  于是众将皆欣然入席,喧呼快畅,与连夜无异。酒兴将阑,沈珂密传号令:“令诸将佐分兵四下埋伏,以待贼人劫寨。”钱芹方悟军师妙用。那谭忠原连夜差细作探过,到这时候,忍不住竟来劫寨,堕入彀中,其败亡按下。

  且说吕军师是日正在颍州发兵,去袭开封府,点的三千铁骑,反挑去了魁梧大汉,止用猿臂狼腰,瘦小身材者五百余名,都换了软绵战甲,各止带钩镰长戟一柄。大将刘超、阿蛮儿,曾彪、宾铁儿亦只用手中军器,一切弓箭佩刀,悉行卸去。军师下令曰:“此去开封不及三百里,我当亲自统率,限亥刻渡河。其余铁骑,着姚襄率领,限十六日辰刻到城。”于是衔枚疾走,风卷云飞,戌时三刻,已至通、许地方。

  那时绰燕儿正在都司内堂梁上伏着,要刺徐安,两行有好些带刀兵卒侍立,不能下手。看他夜膳完了,又要去巡城,燕儿暗暗着忙,思想杀他容易,但自己也要被他剁作肉泥,岂不误了大事。正难处画,忽徐安叫小厮点灯,要上东厕。燕儿已曾几次察看路径,知箭道侧首有个溷圊,收拾得洁净,料定到那边,见这班军士出堂伺候去了,他就一溜烟径到厕中门角后伏着。听得脚步来了,徐安叫小厮:“你将灯在外头照罢。”一脚跨入门限,燕儿从暗中迎心刺去,刀刃直透于背,只大叫得一声,呜呼哀哉了。那小厮吓得倒在地下,灯笼撩在一边。绰燕儿劈头提起,同着徐安死尸,一并撺入粪池内。

  跑到墙根边,飞身跳过,从小路上亟亟穿到藩司署内,前堂后堂,东厅西厅,书房卧室,幽轩邃闼之中,寻了个遍,不见蹇风子的影儿。若因公事他出,则又重门封锁,静悄悄寂无人声,不像个官府在外面的。猛想起他书阁之东,有个小院,院内有座二破三的小厅,其旁又有个团瓢样的秘室,向来是空锁着的,只除非在那边。疾忙去看时,双扉虚掩,兽环上锁已开了。逾垣进去,依旧空空如也。燕儿忖度时限将届,怎样去缴令?急得没法起来,左看右看,难道这厮知道要杀他,藏在团瓢内不成?那瓢周回滚圆,其顶有如馒头,纯用城砖与石灰筑成的,向小厅西壁,接着二尺宽的夹巷,上面也用砖儿砌密,通着厅壁,有扇小小的铁梨木车垣门儿,嵌在壁内,就是猪八戒九齿钉把,也筑不开,孙行者变了蠛蠓,也没个孔儿飞进去。

  燕儿伏在壁门间,耐心听了半晌,微闻得内里有妇人嘻笑之声,他就恍然道:“原来是这风子与他老婆勾当的窝儿。”在身边取出火种,上下一照,见有片小铜板,挂在门上,带着个小槌子,心猜是个暗号,就右手掣了利刃,左手取小槌儿,连敲三下,刮喇一响,壁门开处,有个妇人出来,问是谁敲点,燕儿劈面剁倒,大踏步赶进,蹇风子正在醉公椅上,与女人酣战,左右两个小丫鬟,各掌一盏红灯照着。猛见雪亮的刀光,陡吃一惊,慌忙跪下说:“好汉不要动手,金银珠宝,赁你要多少。”声犹未绝,头已落地。那醉公椅上的美人,方在心晕神迷,顿然吓醒,身体还是酥的,一堆儿蹲在椅子跟前,只说得一句:“饶了我的性命罢。”燕儿不分好歹,匕首到处,扢擦一声,已透心窝。两个丫鬟都倒在地下发抖。

  燕儿觉着脚心上热腾腾蒸将起来,方知是个地炕,旁边两个狮头小铜炉,一边暖着羊羔美酒,一边煨着参汤。就把银壶提来,汨都都吃个尽兴。看三个死尸时,却又奇怪,周身衣服,用的细软绉绸,装些丝绵,照着身材尺寸做来,紧紧裹着,袄连着裤,裤连着袜,上下浑成,与绰燕儿穿的些微不错。就是裤前男儿开个圆洞,挺出阳具,女人开个梭样的缝儿,刚刚显出阴户。燕儿笑道:“这个风太守,一定也是做贼出身。”一张紫檀木圆桌上,有好些珍奇肴品,也不及尝尝滋味,拽起脚步往外便走。跳过了后墙,城内街道,都是久经走熟的,拐弯抹角,向东北而走。有条小弄内,一人撞出喝道:“这厮是贼。”

  燕儿应声道:“好贼。”匕首已入心坎矣。一径奔上城来,向外探望,见树林中隐隐有好些军士,遂探出腰内两个小纸炮,点上火,掼将下去。

  吕军师正等得心焦,忽闻纸炮响,亟呼军士道:“燕儿到了。”数十乘软梯早经扎就,就在城墙边放了,陆陆续续都爬上去,但听燕儿指挥。只军师与刘超两骑马,绕着城根,转向东门。铁元帅领着将佐四员,勇卒一千六百名方到,接着军师。

  看东关时,已经大开,燕儿与阿蛮儿、曾彪、宾铁儿,及五百名健儿,分列在城门洞口。方欲进去,铁鼎后军飞报:“有燕兵将次回来了。”军师呵呵大笑道:“此是谭忠劫寨的兵败下来了。”随令阿蛮儿:“你与我带领三百马兵,每人手执号旗,向前截住,但令摇旗呐喊,彼必不敢来战,逼他远去了就罢,不可穷追。”

  说话的又错了,铁元帅与吕军师所统的兵,总不带旗帜,请问号旗是从何来?这句驳得最细,却不知五百壮士带的钩镰戟,是军师以意做的,并非十八般内所有之物。其制度,在枪刃端之左侧,一钩垂下,为爬城之用。右侧一钩向上,作悬旗之用。其锋皆銛利异常,在马上便用作军器。那旌旗等项,军士都用作搭膊,拴在腰里。疾忙要用时,取来穿在戟柄上,上有一纽,挂在钩内,就是自己号旗。其杆又有数道铁箍,可以扎成软梯,一器数用,名曰钩镰戟。阿蛮儿领兵自去。

  军师率领诸将佐进城,径到布政司堂上坐定,先令牙将六员,各领五十名军兵,到各城门把守,不许放一人出入。次委刘超查盘库上钱粮,曾彪、孙翦诸将等,分搜各衙门官员,不许擅杀,要生擒解献。又令高强持令箭护持周王藩府,铁元帅领兵二百绕城巡行,安抚军民人等。

  有顷,宾铁儿捉了胡俨,孙翦捉了府厅各官,曾彪捉了吴濊,俞如海捉了县令及佐贰等员,郭开山、谢勇捉了各武弁,唯郭资为乱军所杀,其余总是活的。皆泥首求降。军师逐一勘问明白,向众官员说道:“饶不得的,就是胡俨这贼,你当日做桐城县令,建文皇帝钦取你到京,燕王兵入金川,便附和了蹇义、茹王常等,首先迎降。揆你贼心,自为名士,作一县令,得附开国元勋之列,那知背主事贼,千秋唾骂。今日天理昭彰,更有何说?”胡俨连连叩首,流血满面,唯求免死。军师骂道:“你所读何书?所中何进士?到得临难觳觫,不如鸡狗。我帝师罪不及孥,止枭尔首以儆其余。”即命行刑,悬首于市。又向吴濊道:“国难之日,汝尚幸家居,若在京都,岂有不随着吴溥迎附燕藩?然天下如汝辈者比比皆是,岂可尽诛,姑饶一命。其府县各员原官如故。”又叱诸武员道:“汝等鄙琐蠢夫,当不得一卒伍,乃亦列在将弁之内,本朝用不着你,各自偷生去罢。”并发放了徐安、蹇风子等家属,都令逐出城外。铁元帅、刘超等皆来缴令,军民悉已安堵,就发库帑赏赍将士。

  翌日,阿蛮儿同着钱芹、沈珂、姚襄等皆到,军师令兵马驻扎城外,但许众将佐入城。宋义、余庆同献刘保首级。沈珂随禀:“谭忠不出军师神算,到我们筵席散后,却来劫营。四面伏兵齐起,杀得大败,向郡城奔走。见前面又有兵截住去路,他就转向东北而逃,不期恰遇着了姚将军的铁骑,又杀一阵,止剩得百来骑,望北路逃走。穷寇勿追,也就饶过了他。”军师道:“我兵辛苦一夜,不追的是。”随呼绰燕儿至前谕道:“这场功劳,汝为第一,今授汝以副将职衔,充机密使。我有密札,可速送至高军师处,并令旗一枝。路由颍州,着楚由基率领所留兵马,速来汴郡,随我西征。汝且待淮南淮西地方皆平定了,然后到我军前。”燕儿得令自去。

  方草疏告捷,并上诸将功册。首荐铁鼎开府豫州,钱芹宜授京职。芹就辞道:“向闻旧臣皆归行阙,礼乐兵刑诸务,有纲有纪,无庸草野老人尸位其间。今欲南返姑苏,同史彬前去迎请建文皇帝复位,以副忠义之望,请军师裁夺。”老义士,誓迎复帝,尚未知行在何方;小庶孽,谋欲称王,似已应定都佳兆。怎样的事,且在下文。

  第六十八回吕军师占星拔寨

  谷藩王造谶兴戈

  军师答道:“远迎圣驾,任大责重,我意得了河南,先请帝师驾临,酌议其使。今先生慨然愿往,实忠臣义士之幸也,即当草疏请旨,特授礼部职衔,以隆大典。”钱芹谢道:“既承军师作主,似不必在此候旨,明日遂行罢。”军师许之,同铁元帅及诸将佐等,钱别于夷门之外。

  回至公署,铁鼎禀请军师道:“愿执弟子之礼。”拜毕,又禀道:“从来先哲,必有门弟子缵述其绪。向见夫子多所不屑,未敢造次。然若鼎者,弟亦择师也。”军师道:“向我隐居嵩阳,岂无四方来学,见我困厄,辄就弃去,始终相依者,惟沈珂一人。及今之求托门墙者,原其心不过为势利,岂真为着学问?

  所以概行拒绝,只收得姚襄、景星二子。今君亦志诚若此,皆不愧乎为师弟。前此授姚襄以奇门,授景星以《阴符》,今当授汝以《素书》。”铁鼎又拜谢了。到夜仰观乾象,吕军师指示道:“此为紫微垣,垣中一大星,色赤有威者,即北极紫微星。

  燕王迁都于北,上应天象,未易驱除。其垣周回两两相比者,乃上丞、少丞、上宰、少宰。上辅、少辅、上弼、少弼诸星。

  或而昏冥,又时露芒角,应在彼之居位者,皆一班诌佞之徒,更无正大光明之气象。独是帝座前一星,为彼之世子,其色淡中带黄,其光显而能敛,有中正之道,国本攸系,却在于此。”

  又指太阴星道:“是为帝师垂象,光彩透彻若圆珠,形质端凝如美玉,威而和粹,恬而肃穆,在人间为至圣,在天上为大仙也。其将星都入訾女取界内,乃青州分野,莫不光芒磊落,应在我朝文武诸臣,较之燕藩部属,优劣奚啻万倍。至建文皇帝,行在无定,乾象竟无显著,不知复位在于何日。我辈唯有励此忠肝义胆,上格天心以邀眷顾耳。”铁鼎闻了此言,不禁潸然涕下。军师又指道:“五星从日月而行,今水星出于豫州之分,其色皛皛,光华流动,有泛溢之状,将来春汛黄河必决。诗云:‘月离于毕,俾滂沱矣。’虽不即应,而到底必应。恐阴雨之后,河流一涨,有难以阻当者。汝须豫为修葺城垣。目今军旅屯于河岸,亦有可虞。与其移寨以避水,莫若拔寨西往,竟进河南讨寇矣。”

  铁鼎—一承教。因问曰:“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。我夫子料彼如何应敌?又如何胜之?请示其略。”军师道:“彼若直抵荥阳,拒黄河以结阵,遏我之师不能渡,此乃反客为主之上着。

  次则据成皋之险,凭高而瞰下,彼击我易,我攻彼难,亦为扼隘之妙着。若背城结寨,斯为下策,是引敌入室也。彼若出于上策,则设渡于西以缒其兵,而反绕东路,潜渡偏师以击其后。

  若用中策,彼战则我易胜?倘或坚壁不出,则分一师出间道而捣其巢,至于临机应变,又在随时合宜,不可预定。”铁鼎曰:“我夫子上贯天文,下通地理,中达人时,有天下之全局于胸中,其管、葛之流亚欤!”军师曰:“孔明先生,何敢当也。我治国之才不及仲父,临戎之略不逮淮阴,当大任而从容自若,远逊子房。处我于景略、亚父之间,差堪伯仲。”又问:“我夫子特荐高咸宁为军师,其才何若?”军师曰:“咸宁深沈而有远略,策亦多中,洵可独当一面。但于群言杂进之时,略少裁断耳。”铁鼎曰:“然则姚道衍何人,而能辅燕藩以得天下耶?”

  军师曰:“其智计狠而险,心术残且忍,比之宋齐丘更为甚焉。”

  又问曰:“我朝现今文武之中,有可以名世者否?”军师应曰:“建文之旧臣遣老,多短于才而优于行,处之治平,可谓良臣,若年少诸子,如刘璟之沈毅,景星之胆略,与汝之雄劲,并方经之刚严,程智之术数,皆一时之杰。再则司韬之英发,姚襄之敏慎,沈珂之精察,仝然之伟辩,均所难得。外此则各有所长,亦有所短,要之随材器使,无不可者。若武将之勇敢武艺,人所易别,董、宾二老将,胆大心小,可寄重任。若勇而有知者,则刘超一人而已。”

  师弟议论入彀,不觉天已昧爽。阴雨数日,军师谓铁元帅道:“郧阳地方万山围裹,此一小蜀国也。内有妖贼僭踞称尊,自元朝至今百余年,历传数世,中国莫敢过问。我算道衍必遣人说之出兵,与我抗衡,彼收渔人之利。我疏已草就,奏请帝师遣一位仙师去降伏他,以免战争。我今先伐河南,次则南阳,若夫汝宁,四面失援,可传檄而定也。楚由基所领军兵到日,可饬令速渡黄河,据定成皋,以防贼人断我饷道,违误者斩。”

  随拨上将谢勇、庄次蹻、孙翦、葛缵四员,与铁元帅为五军,其兵马士卒,总在新降内挑用,随出城拔寨,向西进发。铁鼎送了一程,方回治事不题。

  却说高皇帝有个庶子,排行十八,叫做谷王槵,就是受过燕王女乐,开了金川门迎降的,满望加封个大国,不期燕王日以疏远,因此心怀怨恨,要谋夺占南都,也做皇帝。遂假造谶语,讹传于市云:半月落江湖,春来燕亦无。

  天生十八子,定鼎在南都。

  建文皇帝元首,顶圆而脑后略偏,太祖曾言形如半月,谓今已流落江湖。燕亦无,是说燕王已迁都于北平,亦云亡也。

  第三句谷王自寓,第四句言己当称帝于金陵。世子闻此谣言,待要启奏,恐害了他性命,若听其自然,又恐弄出大事。随与黄淮等相商,传一密信给周王木肃,把谷王请到大梁去,原为开导劝化他。那知事有凑巧,到了周藩府中,不几日,又来了个崇宁王悦燇,是蜀王第四子,也要谋夺世子之位,被蜀王逐出来的。一见了谷王槵,甚是情投意洽,商量要仍返南都,因淮北河南皆失,无路可归,只得住下。在吕军师与铁元帅,初不知有二王在周藩府中,亦并不知南都谣言情由,从何而提防他呢。

  那时谷王闻得吕军师去了,有个铁鼎驻扎开封,将佐四员,同居署内,只有兵士四千,总是新降的。又想到定鼎二字,合了铁元帅的名讳,就自己把假谶也当作真了,说与崇宁王,言此贼应在我平定他。两人瞒过了周王,造下空头官诰数千。托付心腹人,给散城中兵士,与藩府的卫卒。那些小人,说有官做,谁不愿从。又正值黄河大决于原武地方,坏了无数村舍,淹了无数田亩,男妇号哭遍野。铁元帅恐致黎庶流亡,一面遣府厅各官,安抚赈济,一面遣孙翦、葛缵,前去筑堤打坝,捍御横流。城中文武去其大半。二王就乘此举事,有家丁六人,曰尤赤鼻、盛白眼、于二兔子、胡矬子、陈小獐、徐顺龟子,都是招徕的盐徒贼犯,分头约定人众,在三月二十一夜月上时候,卫士等去杀守门兵卒,占夺城门,二王亲自率领家丁,及六百名勇健,围住铁元帅公署,前后攻进。其余兵士都向各衙门截住救兵,并拿诸文武官员,同时举发。

  铁元帅那一夜饮了数杯酒,再也睡不着,倒起来料理明日公事。忽闻马嘶人语,心以为异,登楼一望,见署前后枪刀密布,正不知从何变乱。亟到马槽,自己备上鞍屉,绰枪在手,思想无路可出,前后门已被攻破,大喊杀人,心上着了急,尽力踢倒了箭道旁边的小墙,因是死路,绝无一人,疾忙牵马奔出。又打塌了民家的一垛短垣,方是街道。投东走时,见有两个青衣人,如公差模样,揽住道:“我们奉府主司老爷之命,来救元帅。如今只有北关可走。”两人在前引导,铁鼎随后飞赶不上,方知是神人。北关外是河决的所在,料道没人走的,所以未曾占去。只此门军,还是济南旧率,闻城中有变,正在着忙。突见元帅一骑奔来,便迎着道:“我们都随去罢。”遂一拥出了城门。那两个青衣人又引着向东绕城而走,有二十余里,到一座大庙门首,青衣人忽不见了,仰头看时,龙盘朱漆匾额上,四个大金字:碧霞行宫。铁鼎向从人说:“此是泰山娘娘庙宇,救我的人,想是岳庭差来的。稍待天明,进去叩谢。”

  下马略等一会,便去敲门,呀的一声,是个道姑出来,四目一视,互相惊讶,原来是公孙大娘。即问:“公子因何到此?”

  铁鼎从头至尾说了。公孙想:鲍师知道未来,不肯预泄天机。

  今事已应,不妨直说了。因向铁公子道;“这座庙宇,始名万寿观,为妖鹿梅花仙长所据。帝师斩除魔怪之后,地方改造了三真观,内供帝师、曼、鲍二师圣位,朝夕香火礼拜,报答隆贶。今这些逆贼就说是济南妖人,因此又改了娘娘宫殿。我如今同飞娘,从淮南高军师处来,原奉鲍师法旨,到这三真观中救取公子大难。恰好前日在路上,见瞿将军与二董小将军,奉高军师命到吕军师军前,去此不远。只这枝兵,便可复夺汴城。

  我且到城中去探听个明白回来,再定主意。”铁鼎谢了仙师,又道:“还有楚由基将军,奉吕军师调至河南,旦晚亦到,并求仙师通信与他,我们合兵前去更妙。”仙师应允而去。

  铁鼎就率领众人,向东迎上三十里,早已接着瞿雕儿、董翥、董翱等,各相见慰劳已毕,共有一千人马,就下营扎住,整顿朝餐。刚到午刻,楚由基统了三千铁骑,飞驰而来,说适奉公孙仙师之令,绕道来此,与元帅合兵恢复汴郡。铁鼎大喜,一把军师谕他据住成皋的将令先说了,然后自述始末情由。早见公孙大娘已到面前,说:“反的是谷王槵,与蜀王第四子。

  如今现据公署,部下有六个心腹健丁,其余总是新降的武弁兵卒。谢勇、庄次蹻俱被生擒,谷王要降他两个,着实礼待。被射勇痛骂一场,即令斩首,庄次蹻遂诈降了,哄说劝他归附,因此囚在狱中。庄次蹻如今为贼把守大门。我已约定今日半夜,吹籧为号,他便斩开东关,迎接元帅军马入城,可以立时拿获。”

  铁鼎问道:“周王木肃一定也是同谋的了?”仙师道:“这个不知。尚有飞娘在庙,我且别去。”铁鼎拜送过,就烦两位董将军,各率兵五百名,一围住周王府,不许人出入,待平定之后,拿来对质;一同庄将军去,放出谢勇,搜拿城中反叛诸贼。

  “我与瞿、楚二位将军去擒谷王及其部从等。”

  分拨已定,一更之后驰向东关。刚及半夜,令军士将铁籧吹起,闻得城内大喊杀贼,重门大开,诸将士争先涌进,各人分路行事。铁鼎随令勇士百名,守住城门。一径直到公署,前后围定,并守住了箭道侧边墙垣,打将进去,莫想走脱半个,尽被擒拿。瞿、楚二将又向各城门诛杀守门兵卒,收拿羽党。

  顷刻天曙,铁元帅升堂,即发令箭提拿周王木肃讯问。周正把二王在府住的情由,备细实告。又道:“前军师令人护持家口,感切肺腑,岂肯与他同谋?且亦并不知情,直至事发,实实无力与之争斗。这是我懦弱有罪,没得说的。”即二王同供,也说是瞒了周王做的。铁鼎仍令人送周王还府,俟启奏定夺。

  又勘问二王时,互相推诿。崇宁王就将他谶语念将出来,说:“应了元帅尊讳,所以造下这样事情来害我。”元帅笑道:“真个的应了。”遂定谷王为首,崇宁王为从。是日瞿雕儿及谢勇等诸将,拿获羽党共有千人。铁鼎略为鞫讯,内有军师逐出武弁五名,躲在城外,得了谷王官诰同谋的,遂令与谷王家将盛白眼、胡矬子、尤赤鼻。陈小獐、于二兔子、徐顺龟子等,共十一人,腰斩于市,余皆释放不问。瞿、楚二将军进言道:“城中无我旧兵,只恐尚有变动,还须分别杀他几百才是。”铁鼎道:“当令反侧子自安。彼造反止有一日,皆已就擒,必道是军师神算所及,焉敢复萌他念。”诸将皆服。

  忽报公孙两位仙师已到辕门,铁鼎疾忙出接至署内,设位叩谢,又望阙叩谢帝师、鲍师,又求仙师暂留数日,以备不虞。

  随传令拨公署一所安顿。楚由基道:“军师严令,小将今当先去。”瞿雕儿等共立起身,说:“军师既在河南,我们亦当速行。”

  遂各辞别,领军出城而去。铁鼎又作密启,飞送上吕军师,请示发落二王。当夜谷王自缢,后以建文帝旨,废崇宁王为庶人。

  出其不意,彼此在反掌之间;攻其无备,成败在转瞬之际。此回完局。且演下文。

  第六十九回三如公子献雄郡

  二松道人缚渠魁

  吕军师占星拔寨之后,渡了黄河,便有大风雷雨,就择高原处所屯歇人马。三日方霁,下令启行,建文十六年春二月也,宾铁儿请为先锋,军师道:“这次还用不着。”姚襄请问其故,军师道:“前有成皋之险,贼若据之:须要用智破他。若一战而胜,彼必死力拒守,河南之兵,亦来接应,攻之殊为不易。

  汝可领五十骑,先往哨探,贼若不据成皋,河南在我反掌中耳。”

  姚襄遵令自去。五营人马,次第前进。行有三日,姚襄回来禀说:“止有几处烟墩,十来个汛兵看守,被我尽行杀了。”军师遂令星夜驰过成皋,兼程而进。远远望见前路有烽烟腾起,军师谕诸将道:“彼举烽烟,明示我以前有敌兵,而却暗伏兵于左右,俟我进兵,攻我胁下,从中以截断也。今且下寨,俟窥探虚实,然后再进。”

  甫至二更,报说拿了奸细。军师立刻升帐,察其形状,是个小卒,喝问:“汝系何人差遣,大胆来此?”那人左顾右盼,禀道:“不敢言。”军师道:“但说不妨。”小卒就在夹袖底内,取出一函呈上,正面写着:吕大军师老相国亲拆。背面写着:殉难亡人密禀。军师遂令兵士把奸细带向后营,独自拆书来看。

  内曰:

  亡人暴如雷,巨如椽、龙如剑,密禀于大军师老相国吕老先生之前曰:切如雷为殉难灭族刑部尚书讳昭之仲子,今名雷如暴,现任游击;如椽为抗节夷族监察御史讳敬之长子,今名雷如巨,现居幕中;如剑为晋府长史伏鸩尽节讳镡之次子,今名雷如龙,现为守备。原欲藉此微官,图报大仇。奈无机会可乘,恐事之不立,名之尽丧,日夜痛心刺骨。侧闻义师席卷山东,访求故主,同心私庆。料必先取中州,日夜茹胆泣血,延至于今,正义士扬眉之日,亡人吐气之秋也。独是心腹甲士,止有田横五百。而城内城外贼之兵将,五十余倍。一有举动,先遭毒手。伏惟军师密示良图,遂此素志,先人幸甚,亡人幸甚。某等九叩上禀。

  末后又一行云:

  来者是义奴沈观,不妨面谕。

  军师心喜,即手写密札,唤此人授之,仍藏夹袖。随问:“前途有伏兵否?”答曰:“有。小的就杂在伏兵内来的。”军师笑道:“果不出我所料。汝去与家主说,出城来时,头盔上须用红罗抹额为号。”乃按兵不进。

  却说河南府镇守的都督赵清,谋勇俱全,在建文时镇守河北彰德府。燕王兵临城下,他原闭门不纳,但说殿下若入金陵,只须尺一之诏,即当奉命,今日尚有未敢。燕王喜他的话,解围而去,后果归附于燕。因河南为关陕并界,是个重地,所以调来守此。部下副将符虎,参将张鸷,皆力敌万人。又有家将十来员,雄兵二万四千有奇。闻得王师取了开封府,就点了一万五千兵马,在瀍水东扎下三个大寨,左是符虎,右是张鸷,自居中营。令游击二员,守备四员,紧守城池。暴如雷、龙如剑正在守城之数之内。一路添设燉台,日夜防备。中岳嵩山,正在洛阳地面,其脉逶迤环绕,多有岩坡林莽,可以藏兵。赵清就令军士带了干粮,掩旗息鼓,伏在中途深林之内,只候敌兵到时,举烽为号,从两翼杀出,为三面夹攻之计。谁知等有五日,烽便空举,敌兵不来,干粮既竭,军士只得散回。不意那日吕军师早探的确,电掣星驰,大兵已过偃师,扎营于钩陈垒。赵清跌脚道:“多带一天的干粮,敢是守候个正着。如今且与他兵对兵,将对将,杀他个片甲不回,方知道老赵是河北名将。”早有营门禀报:“敌人来下战书。”遂批了:“明晨交战。”

  到五更时,秣马蓐食,三声震炮,军将齐出营前。吕军师在台上望见,军容是威武的。私心大喜、随传令:“诸将出战,须候我呼名差遣,毋许争先。”遂改了道装,头戴星冠,身披鹤氅,手持羽扇,坐在交椅上,令人抬至阵前,诸将乘马拥在左右。赵清哈哈大笑:“这贼军师,总是未经撞着狠手,就装出恁般模样来。谁与我先擒了他?”符虎飞马而出。军师咳嗽一声,八个勇士立刻将军师背抬回营。便呼余庆出战,大喝道:“贼将,有我在此。”符虎更不答话,轮刀直龋余庆手中枪,劈面相还。战有十余合,余庆敌不得符虎,跑回本阵。军师又呼宋义接战。张鸷喊道:“符将军,请看我来擒他。”战有二十回合,看看宋义也要败了,军师亟令鸣金收军。赵清恐是诈诱,不敢掩杀,也就收兵回营。

  明日,赵清分付将士:“若再胜了贼将,便踹营寨。”随出阵前,令小军辱骂。宾铁儿懊恼不过,禀清道:”小将愿见一阵,若不能胜,甘当军令。”军师道:“自有用着你处,不得多言。”铁儿只得退立一边。军师唤姚襄密传将令与各营,自却易了戎装,跨马临阵。赵清见了又笑,顾左右道:“他骑了马,准备着逃去哩。”符虎大喝:“贼军师,敢与我比试武艺么?”

  军师令高强出马。高强暗想:“放着多少勇将,却教我去,这是要借刀杀人。我且略战数合,也学他们一走罢了。”亟应声而出,大骂:“逆贼,你得逞强,看我高将军斩你。”刚刚战得三合,早被符虎抢入怀内,活擒过马,燕兵赶出绑缚去了。越清鞭梢一指,大队人马奋力杀来。那时王师后阵先退,吕军师同着诸将望西而逃。真个抛旗撇鼓,弃甲丢盔,星落云散。只有刘超、阿蛮儿二将断后。且战且走,直赶到景山而止。虽然胜了一阵,却不曾杀得半个,只抢拾了好些旗枪马匹等物。赵清又大笑道:“真是个贼军师,到也奔走得快。”军师见他不来追了,立刻扎营。暗传将令,于起更时候,乘着天黑,再退五十里。诸将遵令弃营而去。

  赵清谓其部下道:“贼已丧胆,今夜率军劫寨,必获全胜。”

  符虎道:“小将当先。”赵清道:“我在中,张鸷居后,倘有伏兵,可以接应。”行近寨前,大呼砍入,却是空的,吃了一大惊,连忙退出。不见响动,乃举火四照,又并无伏兵。赵清大笑不止道:“好逃走。”遂传令军士连夜追赶。将到天明,看看赶上,军师亟命弃了辎重而走,满路抛撇财帛,不计其数,看车内时,都是杂粮。赵清下令:“敢有抢拾者斩首。”军士们心中抱怨,又且饿了,走得便慢。符虎大喝道:“且赶着了贼人,自有重赏。”军士只得再赶。见王师正在那里埋锅造饭,燕军到时,又弃了飞跑。赵清拍手大笑说:“这样便饭,何不扰他。”

  于是部下饱餐一顿。直向前追过巩县,将近缑山脚下,忽有一彪军突出,乃是瞿雕儿、董翥、董翱三将,领着二千马军来到军师营前,只道真个败了,三将当先,奋方截住,混杀一场,互有损伤。军师亟令鸣金。时天已晚,两家各自收兵。

  三将见了军师,说:“楚由基屯在敖山,护持往来粮草,小将等特地前来助战,不期恰好。”军师笑道:“汝等几误我事。”

  雕儿方知是诈败。军师顾谓董翥、董翱道:“我看贼将,是你两个对手,明日战到间深里,闻擂鼓声即便退回。”又唤宾铁儿、阿蛮儿、刘超、曾彪密谕道:“明夜贼必退走,看我中军炮响,汝等分左右杀他伏兵。”又命瞿雕儿、郭开山、宋义、余庆、俞如海率领铁骑,专追他中军。又密谕诸将:“前途遇有红罗抹额将领,统着四五百兵马,是献城的人,尔等须助之,毋致混杀。违误者斩。”请将得令,各自摩拳擦掌,整备厮杀。

  次日辰刻,符虎、张鸷又来索战,董翥、董翱二将齐出,各挺手中画戟,喝道:“来将通名,斩了你首,也好标题枭示。”

  符虎、张鸷同声骂道:“你这两个小贼,顷刻亡魂,还敢问老爷名字!”各轮动大刀,劈面砍来。董家二将,举戟拨过,逞势向心窝里便刺。这场好杀但见:两枝戟,如玉龙搅乱大江波;两柄刀,如银虬翻动空山月。

  旋风滚滚,马亦逞雄威;杀气腾腾,人刚称敌手。那边阵上争夸道:副将军惯用大刀,赛过张辽和许褚;这里行间都笑说:小英雄善使画戟,压将仁贵与温侯。

  那时董翥战符虎,董翱战张鸷,来来往往有八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把两阵看的军士眼都花了。忽下起骤雨来,各收军暂歇。赵清顾谓符虎、张鸷道:“我看这两个小贼,倒有些力量,须用智来擒他。”就附耳与二人说了,皆大赞妙计。只待明日行事。

  当晚雨霁之后,吕军师同姚襄,登缑山高处以望燕军。烟云尽散,星斗方明,军师曰:“好天气,真可破贼。”姚襄不解,微问:“此贼何故今夜退走?”军师曰:“我前日与暴如雷札中,令其遣四五心腹,在外探听。俟我诈败至巩县地方,使两三人连报贼营;城外有敌兵攻打,城内又有奸细放火,势其危急。

  又一两人驰向城中报说:敌兵诈败,都督被困,飞调暴游击等往救。此贼虽狡,焉得不还兵自救?彼退则必伏兵于两翼,乃兵家之故智。我搜其伏,击其退,何异摧枯拉朽。”姚襄又问:“若然,何以必屡次诈败,直至于此而后用计?”军师曰:“败得多,则彼信以为真,走得远,则彼亦难知是假。倘若离城不远,凭高回望,即知虚实,如何行得。”姚襄心下恍然曰:“夫子用计,鬼神不测。但暴公子使之在城,方能开关延接。今亦调之使出,倘城门紧闭,将何以处?”军师曰:“我已算到,令其潜留心腹百人,在上东门内,何难砍杀守卒乎?若不得暴公子出城,一有觉察,岂能保其性命?”正在交谈之际,遥见正东上一骑飞来,到赵清营中去了。不片刻,又是一骑,慌慌忙忙的也进去了。军师道:“我先回营,汝看他兵马移动,可放一枝响箭为号,以便发兵。”

  且说这两个飞报的卒,就是暴公子差出作外的。赵清闻了围城的信,甚是猜疑,暗想:“这几阵,难道都是诈败,引我远远到此的?”就令将活擒下的高强,押来勘问道;“汝贼军师的兵马,是从何处抄在我背后去打城池?实实供出,饶你一死。”高强实出不知,要留这条性命,只得谬供道:“原是调虎离山之计,所以屡次诈败。”赵清大怒道:“汝贼先既愿降,曷不早说?”拔剑挥为两段。随即暗传军令:“左右翼伏于两旁,中军先退。到天明时,没有追兵,赶向前途会合。”

  此时姚襄远望得分明,连放响箭三枝,即如飞下山。吕军师中军一声炮响,诸将挥军追杀。赵清听得后面喊声大起,回头一望,追兵已近。当先瞿雕儿大喝:“逆贼,你来时有路,去时没路。”赵清回马战时,怎能敌得,落荒而走。诸军大溃。

  残月之下,途次跪降者无算。赵清急麾纛向南,自己却向西奔,幸得走脱。但见左右两路败兵,纷纷四散而来。符虎大叫:“元帅,中了贼计。”张鸷也到了,应声道:“贼势甚大,我们北走为便。”赵清一头跑,说着道:“还是回城。”忽又有五六百兵马,劈面迎来。赵清叹道:“我命休矣。”张鸷当先杀去看时,却是自己旗号,雷游击与龙守备二人,连连挥手道:“府城已失,回去不得了。”赵清心内踌躇,刘虎儿、宾铁儿二将齐到。

  符虎挥刀来战,不要说一个也难敌,何况两人,刚躲得虎儿的青龙刀,左助上铁儿蛇矛早着,翻身落马。赵清、张鸷没命的跑了。雷游击大喊:“我是来迎吕军师的。”刘虎儿见有红罗抹额,便道:“快去,快去。”随与宾铁儿统着铁骑,追赶赵清去了。

  暴游击向西行时,见有败残军兵,走头没路,就招呼道:“你们若要性命,速随我来。”内有赵清一员家将,叫做周科,听得此话,猜道是结连敌兵的,就挺枪直取雷游击,不防侧肋里有员大将,正匹马飞来。周科亟欲转身迎敌,早被一铁挝打落尘埃。这将是谁?原来是曾彪。暴如雷也不及问姓名,但忙忙的问:“军师到未?”曾彪亦未及应,又有一员大将,马上带着两颗首级,手轮着大刀,从后飞至应声道:“还在后哩。

  你可是暴公子?”才答应:“是。”二将已去远了。

  如雷疾忙又向前行,又有两员手持方天戟的年少将军,问:“来者是暴公子么?军师有令,火速去占住上东门,以便进城。”暴如雷得令,即同龙如剑勒回马,如飞而去。片时早到城门,大呼:“快开,我回来了。”守门卒应道:“适间奉令,说你私自出城,定有歹意。不开,不开。”城内一声发喊,将守卒杀了,砍开重门,就是军师预令暴公子伏下的心腹甲士。

  如雷方进城门,城头上早有二三十骑飞来,大嚷:“雷游击反了。”暴公子方要迎敌,那持画戟的两员年少将军恰到,突入城内,弯弓一箭,城上为首的这个将领,两脚朝天,翻身坠下。

  余皆一哄而散。

  等有片时,军师与姚襄皆到,领着二千精兵,诸将前后拥护进城。径入帅府,命姚襄到各城门,尽换守门军士,并招抚城内余兵。又令暴如雷等,分头招降文武官员。是夜郭开山、俞如海、宋义、余庆四将,原是同着瞿雕儿,专追中军的,因见纛旗向南去了,大家赶上,杀了无数燕兵,不见赵清。再绕东来,城上已立了自家旗帜,遂叩关缴令,各献贼将首级。军师即令雕儿等出城招抚残兵,在城外屯扎。一面查点府库,一面出榜安民。暴如雷等绑了文武官弁一十七员,来请军师发落。

  无不泥首愿降。如雷道:“文官罢了,那武弁内有赵清的心腹,方才还统着家人杀出来哩。”军师道:“总用不着这班贼头贼脑的。”喝令将赵清等家口,都交付与他们,押出城外,帝师义不杀降,姑饶性命。众武弁感激叩首。一切文官皆仍旧职。时刘、宾、周、曾等四将皆到,禀军师道:“赵清、张鸷二贼,逃到北邙山下,与众兵都弃了马,走入巉岩密树之中,造化了他去。”军师道:“他回去也免不得燕王一刀。”

  随问暴如雷等三人始末情由。如雷禀道:“小子自幼不才,贪顽好耍,使拳弄棒,酗酒赌博,无所不为,致被先君逐出在外,流荡至于潞州府。”指着巨如椽道:“他的令尊公讳敬,巡按山西,时方出境,与先君为至交,小子因去求他带回。巨公说:‘不可重令尊之怒,我看你有武相,须得发迹后方好归家。’遂荐至榆林总兵处,顶了雷如暴名粮,拔授千总,升到都司。

  便闻靖难兵起,正欲辞官省亲,不意看邸报时,先父与巨公,皆骂贼惨死以至夷族。世见如椽,有义仆代死,得脱于难,直到榆林来访。易名雷如巨,认作弟兄。后又调升了此地游击。

  有个雷如龙来投兵,小子心以为异,请他进署会时,乃巨世兄之旧交。伊先尊公,即晋府长史殉节龙公讳镡者,小子欲报君父大仇,所以谋补龙世兄千总之缺,未几即升守备。我三人日夜图维,学不得子胥鞭尸泄恨,实有腆于面目。想要逃至济南,又恐被人擒获,身名惧丧。令蒙军师拔我等于水火之中,全了忠义二字,此恩此德,捐躯莫报。”军师道:“天所以纵子之不才,正所以延先公之后也。今者报国即是报亲,我与君等同此一心,怎言恩德。”

  说未竟,忽城门卒飞报:“有两个嵩山道士,要禀机密。”

  军师随令请见。暴如雷道:“向来嵩岳观中,有两个道士与符虎相好,不要是来作刺客的?”军师笑道:“大凡僧道与官府往来,不过为势利,焉得有这等异事?今说有机密,或者也是同仇,亦未可定。”时诸将佐皆列两行,见两道者不衫不履,昂然而入,向上打个稽首道:“逃贼赵清、张鸷,被小道擒缚在观内。本欲解至军前,窃恐中途有失,请军师速发军士押来,以正国典。”军师即令姚襄、刘超、瞿雕儿、阿蛮儿,统四百铁骑前去,限当日缴令。随请二道者进坐,叩其姓字,上首的道:“贫道系高监察御史讳翔之子,名嵩,字维崧。这位是御史丁公讳志之子,名如松。燕王召先父草诏,痛骂逆贼,死得异常惨毒。祖茔朽骨亦被发掘锉碎,此仇此恨,千载难忘。贫道因少年颇好玄门,时正游于嵩岳,得免大祸。就在观内出了家。未几,本师又收个香火小道者,看其形相,是旧家子弟。

  因此问及,方知是殉节丁公之令似,就称为师弟兄。山中人但闻维崧如松声音相同,遂呼小子为大松道人,呼他为小松道人。

  数年前,曾有两位宰官,托言形家,寓在观内。我猜是济南来的,半夜去见他,就有归向之心。不意决不肯说出真话,明晨不别而行。后来才知是去访故主的。当面失之,至今犹悔。今日幸拿二贼,得见军师,方遂素志。”军师问:“这两贼如何得拿住?”小松答道:“他逃到东观来时,原有数十人,难以下手。就哄着他把这些人安顿在师叔西观,我这里备供给去,酒饭内都放了蒙汗药。两贼将吃得大醉,锁在房中,我与师兄连夜到此。又恐他们有酒量浅,醒得快的,弄出事来。一家子尽躲了,把大门也锁上。粘着一纸,说是赵清醉后杀了道人,拿解王师营前去了。”军师道:“足见经纬。但怎得就有蒙汗药呢?”大松答道:“也因有三个人,是朝臣模样,到观内访问什么张邋遢。后来闻得是燕王差令搜追帝王的。那时就备下蒙汗药,倘若再有得来,也要完他性命。”军师道:“如今且喜用着了。”随教设素筵款待,令三如公子相陪。如雷便问:“可知道符虎有两个相与的道者么?”大松答道:“就是我二人。因他本籍山东,家口还有故乡,要说他改邪归正,假意儿相交。

  昨日来投,他还信着我们哩。”

  说话之间,姚襄等已把赵清、张鸷一干人解到,说:“竟被他打开观门,正要走路了。”军师勘问一番,谓诸将道:“赵清当日固有附燕之心,尚无叛国之事,与同谋倡乱,卖主求荣者有间,割其一耳逐去。”赵清禀道:“多蒙军师大恩,但今者生不如死,乞赐一刀。”军师叱道:“你不尽忠于故主,却要殉身于燕贼,我之刀,岂不为汝所污?”赵清遂触阶而死。张鸷请降,景如雷道:“此贼一小卒,赵清提拔起来,至于总戎。

  今日负他,他日便负我。况且平素荼毒兵士,诈害良民,恶迹擢发难数。”张鸷连叩首道:“向闻王师义不杀降,军师至公至正,岂有因左右之言杀我之理?”军师冷笑道:“这句话可杀了。尔贼之降,岂其本心?”立命绞死。余皆逐释。即草疏题请暴如雷为镇守河南将军,龙如剑为镇守孟津偏将军,巨如椽以御史监军事,高嵩、丁如松入京补职。又调取楚由基前来,择日进取南阳府。有分教:郧阳山内,引出万队妖人;帝师官中,添上一名仙女。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回逞神通连黛统妖兵

  卖风流柳烟服伪主

  湖广勋阳地方,为荆襄之上游,春秋古麋国也。万山环抱,面面赳峻。其中岩穴幽奥,林箐丛密,周回千有余里。又有间道,可走河南、陕西、四川诸处,谓之小蜀中。自元至正初年起,递为妖人邹、杨二姓所据,与中国绝不相属。至明初,有刘铁臂者,乘时倡乱,起兵于房陵之雁塞山,尽灭邹、杨之党,自称小霸王。其弟刘通膂力尤强,曾只手举起南漳县门首石狮子,人呼为刘千斤。率领羽党出没于荆襄地方。太祖曾遣大将邓愈讨之,弗克而还。后铁臂死,千斤嗣立。纳一奇女连氏,面如满月,身如红玉,两道剑眉如刷漆,中间连着不分,严然横作一字,名曰连黛。伊父原是樵夫,与狐精交合而生的,因此传授得老狐几种妖术,兼精武艺,马上惯使两柄飞叉,信手掷去,百发百中,人又呼为连飞叉。千斤阳具伟劲,素性淫毒,妇人当之辄死。惟有连黛可以对垒,正是天生的一对魔道夫妻。

  生一子刘聪,甫十余岁,善使两条竹节钢鞭,呼为鞭儿。又有族侄名刘长子,能挽劲弩,力透重铠,绰号赛仆姑。其下有石歪膊、小王洪,亦能妖术。又有李胡子、王彪、苗龙、苗虎等,悉系渭南剧盗,皆来归附。千斤就想做起大事业来,在大石厂竖立黄旗,招纳四方豪杰。先后闻风至者,终南羽士尹天峰、西域异僧石龙和尚、咸阳大浃冯子龙,与汝南文士常通、常胜,淮南刀笔吏王靖、张石英等,咸谓刘姓是高、光后裔,请称尊号。刘通遂大造宫阙,自立为天开大武皇帝,建国号曰汉,年号曰德胜。封李胡子为东山大王,苗龙为西山大王,尹天峰为保国真人,石和尚为护国禅师,冯子龙为兴国军师,余皆为将军、尚书等官。又册封连氏为天开大武后,刘聪曰双鞭太子,刘长子为镇殿大将军。又有一位荆门孝廉先生。姓连名栋,是殉难御史连楹之兄,因燕王搜捕家属,带了侄儿连华,侄女珠娘,并己生一女蕊姑,潜匿在房县景山之内。刘千斤访知是名门旧族,就学三顾草庐故事,亲自去逼他出来,拜为丞相。连氏又认作同宗,加封为国舅,遂聘其女蕊姑为鞭儿之妃,又过继珠娘为义女,要招个好驸马。珠娘自思父为殉国忠臣,不肯辱身,自经于室,为家人救活。连氏就不好强得,倒教导他姊妹们武艺法术,竟成了两员女将。因封珠娘曰东宫贞淑小姨少阴飞将名色。从此文武云集,国富兵强,严然与自大夜郎王无异。

  吕军师素知这班妖党利害,恐为燕国所用,所以先曾奏请帝师,遣位仙师去降他。当时月君见了疏章,随与曼、鲍二师商议。曼师道:“何不遣柳烟儿去,两片玉刀,杀得他们不动手了。”鲍师笑道:“虽是戏言,却正是柳儿应发迹的时候。”

  月君心下了然,遂传令呼柳儿入见,谕之曰:“郧阳有个妖皇帝,久经立国称号,我欲遣汝去降伏他,不可推辞。”柳烟禀道:“向者贱妾未学道术,如何能去?”月君道:“只用你身体,却不用着道法,汝不记刹魔圣主之言乎?”曼师道:“汝去享荣华,受富贵,做个吴王宫里醉西施,不强似在此守冷静么?”

  柳儿吓得哑口无言,双膝跪下,泣告道:“贱妾身负万死之罪,蒙帝师垂怜,得留至于今日,久矣形同槁木,心如死灰。未知帝师何因,遽然弃妾。愿即死于阶前,不敢遵奉懿旨。”月君见他说得可怜,就回顾鲍师。鲍师道:“柳儿来,我与汝言。”

  附耳说了好些话,柳儿不得已,俯首无言。月君又谕:“大数如此,天亦不能强,而况人乎?”柳儿含泪叩谢而退。

  有女秀才刘氏,向与柳烟同居,亦情愿同行。又诣内宫奏请帝师。鲍师谓月君道:“女秀才原是富贵中人,教他们认作母女同去甚好。”月君即召二人至前谕曰:“天道有变迁,人生有聚散。我今在此现身说法,夙因二字,到底要完局。况且此去汝二人受享一国之福,若非自己所造,从何而来?说不得是孤家强汝的。”遂令女真捧出龙宫藕丝冰帕二幅,雾雀毳毯一方;鲛人须席一条,卷之不盈一掬。舒之可以盈文。“汝二人可为衾褥。”又辟谷灵丹二粒,服之可数日不饥。“汝二人可当饔飧,便不须旅店歇宿也。”又各赐灵符衬衣一件,以辟魑魅魍魉、毒蛇猛兽之侵害。二人叩首受了。柳儿哭倒在地,鲍师道:“起来,我也有两道符送与二位,藏在发髻内,你看得见人,人看不见你。就先到他宫中看看光景,可留则留,如不可留,不妨仍旧回来的。”随将符递与二人。曼师道:“我有句话,你切莫到了兴头时候,便忘了故主,不想着此去何意,所干何事。”柳儿连忙跪下道:“就干得成,也不足仰报圣恩。”曼师笑道:“也罢。这就送你个快走路。”在袖中探出四道灵符,各给二纸,道:“你们扎在小腿子上,一日百里至千里,迟速任凭尊意,厘毫不费自己脚力的。”即令在殿上将此灵符安顿停当。可怜两人足不由主,径如飞出了宫门而去。

  路上不能耽搁半刻,直到第二日午后,两足方才下地。摸摸小腿上,灵符皆已没有了。二人大骇说:“如今再要走怎处?”

  又摸摸发髻内灵符,安然如故。女秀才道:“这个符不中用的,倒还在这里怎么?”柳烟儿道:“鲍仙师的符,那有没用的理?”

  女秀才道:“又来了。我若作起隐身法来,我与你大家不看见了。现在我看得见你,你看得见我,隐什么身呢?”柳儿沉吟一会,说:“如今天气炎热,这不是卖青阳扇铺子,我与你去取他两柄,若是看见了,说买他的何妨呢?”两人走向铺内,探手取时,那店主眼睁睁看着,更不则声。方知道仙家妙用,与旁门之术不同。若是两人隐了身子,彼此都看不见,还得行么?

  柳烟儿走出街头一望,指着北边道:“这不是王家宫阙?

  想已到了这里。那灵符是有鬼神的,取去缴令了。”两人挽着手走近看时,正是五凤楼大门,悬着个缅甸漆九龙盘绕的颜额,上有“天开宫阙”四个堆金大字。柳烟道:“如何呢?鲍仙师说先进宫去看看,可留则留。我们且去走遭,再作道理。”见有多少人把守重门,更无拦阻,竟直闯到正宫。宫门关着,适有个宫女开将出来,就一闪进去。看这座宫时,共是七间,那窗格楹柱上,都用赤金雕镂着无数山水花草人物,灿烂辉煌,比济南宫殿强似十倍。正中间挂着三顶珠帘,隐隐有人在内做阳台故事。两人轻轻揭起帘儿,侧身而入。不进犹可,却见赤条条一个女人,周身雪白,肌肤内映出丹霞似的颜色,虽肥而不胖。头上乌黑的细发,十分香腻,挽着一堆盘云肉髻,横倒在象牙床上。一个黑脸大汉子,生得虎体熊腰,周身青筋突起,两腿硬毛如刺,广额重颏,刚须倒卷,两臂挽了妇人的双足,在那里大干这件正经事(以下删去一百三十三字)。

  两位佳人,看了这样奇异活春宫,不觉的道念潜消,春心暗动。又听的连黛微微带喘笑说道:“你皇后明日要去出兵,须给我个胜兆,莫教人要死要活,先挫了锐气。”那汉也笑道:“你去和人厮杀,只像我射鉤头,箭箭中红心,怕不得胜么?”

  看到此处,女秀才与柳烟儿皆站立不住,如飞出了宫门,悄然而去(以下删去三十八字)。

  时已黄昏,蓦到山坡边冷庙内坐下,定定神儿。柳烟道:“奇得紧,把我看饱了,竟不饿。”女秀才道:“我却看饿了,觉心嘈。”柳儿道:“这是虚火动了。”女秀才道:“呸。我是你的母亲,也来耍我。”柳儿应道:“母亲母亲,只恐要做了他老夫人。”女秀才道:“老夫人是丈母娘哩。”柳烟道:“女儿也还未必嫁。且打算睡觉。”女秀才道:“今日破题儿第一夜没床睡觉。”柳烟指着神橱道:“且借他来草榻罢。”两人便把泥神轻轻抬出,铺下月君所赐的衾褥,竟安安稳稳的睡去。忽听得吆喝之声,火把三四对,走入庙门,即便退出,说道:“有国主母与国太太在内。”陡然惊醒,乃是一梦,彼此说来无异。女秀才道:“可不是我是个太太呢?”

  说说笑笑,已是天明。柳儿道:“我们且商正事。他们昨晚说是出兵,这个赶粘不及,劳而无功了。”女秀才道:“是他算不到,与尔我何干。”只听得三声炮响,女秀才道:“是点兵了。”两人亟寻向教场,瞧见昨日那个妇人,刚刚上将台坐着,怎生的妆束:眉如一字,杀气横飞;眼似双刀,电光直射。面不傅粉而白,肉尽横生;腮不饮酒而红,姿还嫩少。青丝分作五瓣,有若螭虎纠盘;玄髻挽作一窝,正好雉尾斜插。身穿五彩绣成百花袍,袍外束烂银锁子甲;腰系八幅裁成千蝶裙,裙内藏鲜赤鸡头肉。论风情赛过《水浒》三娘,较气力胜他洞蛮二女。

  柳儿谓女秀才道:“昨宵恁般模样,今日这般威风,可见那件事是做不得的。”女秀才道:“我看起来,比我们帝师还胜些。”柳儿道:“什么话。帝师是上界金仙,慈中有威,威中有慈。这里一味煞气,究是邪路。”女秀才道:“你看他左右站的两员女将,也强似我那边的。”柳儿仔细看时,都只好十八九岁,但见:一个神如秋水,气若朝霞,亭亭乎风姿玉立。非采药之仙妹,即散花之天女。曰东宫之妹。一个色能压众,态可倾城,飘飘然体格风生。未行娘子之军,先入夫人之阵。曰伪世子之妃。

  柳烟道:“这两个比着素英、寒簧,不相上下。然右边那个,究竟是尘埃中人也。”只听得将台上有女传宣大呼道:“保国真人尹天峰。”见一个道士,星冠羽衣,三柳长髯,行步如鹤,应道:“有。”又呼:“护国禅师石龙。”见一个和尚,头似圆球,身如怪木,应道:“有。”其声若雷鸣震耳。柳儿一看,暗自心骇,原来就是送他珊瑚数珠的胡僧。因叹曰:“莫非数也。他已得意在此,怎说还要我作兴他。”第三、第四个点的,是苗龙,苗虎,第五、六是石歪膊、小王洪等,有一十二员,皆彪形虎体之汉。石龙统部下八八六百四十名和尚,尹天峰部下统九九八百一十员道士,中军统领妖女六六三千六百有奇。

  余各统勇士一千二百名。施放大将军炮已毕,即便排列队伍而行。道路窄狭,街市拥塞,前后未免错杂。但见:幡幢飘扬,浑如五百罗汉临凡;旌节回旋,却讶半万地仙出世。三千妖女,绝胜汉宫粉黛;十二将军,真赛唐朝虎旅。

  霎时间争先竞进,光头中,间着几个佳人;刹那顷胡走横行,红粉中,突出一员道士。谩夸将,到战场,定然斩将搴旗;只恐怕,上牙床,便自输情帖意。

  女秀才笑谓柳烟儿道:“只今晚便入宫内,看这大王独坐时候,你就去了灵符,现出形来,怕他不中意么?只是苦了我看的。”柳儿道:“不要打趣。若是宫殿之中,突然现出个人来,他只道是鬼魅,一刀两段是准的。且在庙中歇了。还是去打听他出来,在路上做个邂逅相逢的好。”

  正是事有凑巧,理有当然。刘千斤于次日就向山南围猎。

  柳烟儿与女秀才知道了,疾忙到个林子内坐着等候。不多时,先是擎鹰架犬的数百骑过去,随接着五星七曜旗,山河日月旗,飞龙飞虎旗,飞熊飞豹旗,数十余对。又是蛇矛、方天戟、狼牙棒、开山斧、钩镰枪、飞叉、月铲,各项军器,不计其数。

  然后是对子马。马上皆年少将士,各执的豹尾星旒,隼方写翠节之类。那大王骑着一匹火炭般的赤马。两人亟向顶上取下隐身符,一阵风来,把符已卷向空中。刘通猛抬头,见林子内站着两个美人,素服淡妆,风流出格,叫左右:“与我唤来。”

  那随从的人初不看见,正不知唤什么,举眼四处一望,方才见有两个妇人。但林子内先前空空的,遂疑是个妖精,大踏步走去厉声喝道:“万岁爷有旨唤你们哩。若是个狐狸变来的,看剑,”那二慢那莲步。刘通已勒住了马,仔细看时,真觉可爱。

  见那:

  年少的:眉含薄翠,眼溜清波。羊脂玉琢出双腮,太液莲飞归两颊。纤纤玉笋袖边笼,窄窄金莲裙底露。红珠欲滴夜来神,殢雨将收梦中女。那年长的:腻香生发,偶点霜华。淡玉为腮,半消红泽。腰肢袅娜,楚宫之柳何如;体态轻盈,洛水之鸿奚似。若非三少夏姬,即是半老徐娘。

  刘通更不问话,传令四名内监,将步辇载入宫中安置。内监便来扶上了辇,叫几名卫士推挽着就走。不片时已进了宫,扃在左嬉内殿。两人就上御榻坐下,觉遍身如芒刺一般。女秀才道:“没福坐哩。”立起来时,更觉刺疼得狠。柳儿道:“哦,是了。帝师所赐灵符衫子,想是穿不得了。”两人一齐解开外衣,才脱得下来,便有一阵狂风,从窗櫺内掣去,顿然无恙。

  女秀才道:“你们要干这事,自然穿不得。因何连我的也摄去了呢?”柳烟道:“你想做干净人么?《西厢记》上说得好,好杀人,无干净哩。”女秀才道:“我是你的母亲,就是他的丈母娘。不要乱话。”柳烟笑道:“他要管甚丈母娘,便是太伯婆,怕怎么?”女秀才着急道:“莫当做取笑,我的性命,都在你身上。”柳烟只是笑,说:“难道我不是性命?也罢,我有个道理,说我母亲那话儿上害下暗病,就止住他了。”女秀才碎了一口,说道:“虽是耍子话,倒也好。”

  忽听得放炮声响,大王已早早回来了。内监便来唤去,引到前日行乐的正宫内,见刘通在雕龙牙床上盘膝坐着,两人只得跪下磕头。刘通道:“好,好。你两个何方人氏,好像道姑装束,为恁的到我这一国来?”柳儿才省到还是济南宫内的妆饰,心灵性巧,便应道:“母女二人,苏州人氏。是新兴陈妙常的梳妆。流落在汴梁,遭了兵火,逃到大王这里来求活的。”

  小内监喝道:“是万岁爷。”刘通又问:“什么姓名?”说:“姓柳,名非烟。”刘通笑道:“真是苏州的好名字。”又指着女秀才道:“你不像她的母亲。”柳儿答道:“她是嫡嫡生下我的母亲。”刘通道:“虽是母亲,还可做得姊妹。”笑了一笑道:“你女儿待我试试。”令小内监引了女秀才去,即跳下龙床,抱起柳烟,照依连黛那般摆开阵势,挺矛就战。有《风流子》一阕为证:乍解霓裳妆束,露出香肌如玉。佯羞涩,故推辞,曾建烟花帅纛。重关虽破,诱入垓心杀服。

  要知道善饮酒的,一戒十余年,忽而遇着了泰和烧,凭你大量,不几杯,也就十分酩酊。非烟自从修道以来,淫火已熄,少时这些风流解数,久矣生疏。而且刘通是员猛将,按着兵法,以前矛之锐,直捣中心。继以后劲,不怕你不披靡狼籍。虽然,究竟娘子军,三战三北,少不得显出伎俩,一朝而大捷的。这也是柔能克刚,水能制火,自然之理。正是千金一刻,何况连宵。刘通大酣趣味,觉比连黛活泼奥妙,更胜几倍,即册封柳烟为天开小文后,女秀才为育文国太太。内监宫婢千余齐来叩头。女秀才见刘通不称她为岳母,恐日后有些诧异,乃向柳烟儿道:“宫中拘束,烦你说说,放我在外边住,倒觉适意。”柳儿道:“我知道母亲怕的是女婿忒大样。如今配他一个小小国丈,也不错。”女秀才道:“呸,我一生不爱干这样事。”柳烟儿一头笑着说道:“岂不。奏准了莫懊悔。”遂向刘通说了,立刻给大房一所,拨四名太监,十二个宫婢伏侍。

  柳烟儿乘此宠爱,巧言说刘通道:“臣妾住在山东交界,素闻得那个帝师,是上界金仙谪下,不爱人间富贵,只在宫中修道。说建文一到,即便归山。所以部下有雄兵百万,上将千员,不自称尊,奉着建文年号。陛下若与他讲和,也奉了建文年号,无论建文复位与否,这个中原帝主,怕不是陛下做的么?”刘通大以为然,应道:“明日即发诏班师,今夜且分个胜败。”看书者要知道:这里在床上两人酣杀,正是那边在阵前千军鏖战。一枝笔只写得一边,下回便见。

  第七十一回范飞娘独战连珠蕊

  刘次云双斗苗龙虎

  建文十六年五月,吕军师自河南率兵进取南阳府。行次三日,向晚,安营甫毕,前部队长禀报:获一年少秀士,说要禀机密事情。随令传进。那少年生得眉宇秀爽,姿容韶俊,体虽清癯,而骨格磊落,有如雪中之松,霜中之鹤。向上行个庭参礼。军师婉问:“秀士从何方而来?有什么机密?先通姓名。”

  少年禀道:“小子姓连,名华,自郧阳到此。伯父连栋,现为彼国丞相。乞退左右以吐肝隔。”军师笑道:“你自己到此,还是你伯父差来的。”连华应道:“虽出自自己,也算得伯父差来。”

  军师就折他道:“尔伯父做了伪国丞相,尔父做了什么?因何不说父亲姓名?难道有伯父而无父的么?”连华禀道:“因为机密事,是从伯父那里来的,却不曾说到我父,小子一时差误了。先父讳楹。”才说得出口,军师即命看坐,道:“何不早说。

  尔先尊公在金川门,以一身而抗燕兵。被害之后,丹田内射出白气冲天,真孟氏所谓浩然之气。第一个殉国起,后乃激出许多忠义来,皆先尊公之倡也。自然燕藩搜拿家属,所以避难于郧地。尔今日之来,方不愧为御史公之后。独是令伯因何竟受伪职?”连华涕泪交颐,硬咽应道:“伯父无子,只为小子一人,宗祧所寄,恐他见害,所以就了他的伪职。”军师道:“是了。请道机密。我左右皆可与闻的。”连华禀道:“前月初旬,姚道衍差了翰林吴溥的儿子叫做吴与弼,说是个天下名士,赍着十万金珠,送给刘伪主,说他兴兵灭了济南之后,割与四川一省地方。伪主贪其厚赂,当面允许。吴与弼又说济南总是妖人,须得有道法的前去破他妖术,因此伪主就令其女人连黛娘为主将。说起来,他有妖蛊二种,是蛊毒与妖术相合而成的,最为利害。一曰金蚕魂,把符咒写在桑叶上,喂养这个金蚕七七四十九日,煅成了灰,收在灵符紫金盒内。一曰赤蜈蚣精,将符咒烧了,杂在饭内,先饲大雄鸡,也是四十九日,杀来煮熟了,给蜈蚣吃尽,也煅成灰,收在灵符赤珠盒内。临用时还有符咒驱遣他。都会通灵变化,灰儿飞向空中,就是无千无万的蜈蚣与金蚕,钻入人耳鼻窍内,中妖蚕蛊者还延七日,若中蜈蚣蛊者,只一时三刻即死。再有个异僧,叫做石龙和尚,小椰瓢内养着条毒龙,止五六寸。念动真言,放他出来时,长可八九尺,口内喷出烈火,不要说烧杀人,闻了些火气也不得活。

  还有个皮袋,养着一只灰青小象如兔子大,若弄起神通来,狂风一滚,比老象还大几倍,满身的皮,硬过金铁,銛矛不能刺,利刃不能劈,撞入军营,万夫不能御。他若把鼻子卷将人去,骨肉尽化为齑粉。又有个道士,姓君外天峰,他临阵时,顶上又钻出个人来,与他一模一样,手持降魔杵在空中打下,凭你猛将招架不祝又能役使树木沙石,飞起半天,追打敌兵二十余里,方才堕地。又有伪将小王洪者,能泼墨成雾,撒豆为兵,剪草作马,他兴起黑雾,就把豆草撒去,都化作强兵猛将,围住敌人,然后挥军掩杀。闻说这些豆草人马,不能杀伤人的,若知道了也不怕。只这雾气昏黑,他看得见人,人看不见他的兵马为利害。又一巫师石歪膊,有五鬼诅咒之术,那五个厉鬼,按金木水火土,各有克制人的符咒。先行咒诅一番,即遣相克的鬼,追受制生人的魂,无有不死。小子知道他们有这些妖术,必须预为提备,所以禀知伯父,要特地前来。伯父说:‘你此去毋忘君父之仇。独是难于出境,只说个游学楚中,我差人护送你,不怕界上不放。’今幸脱了火坑,得见军师。还有。。”吕军师道:“且祝”随送至后营安歇。即照连华的话,手自草疏,打发健士,限三日夜驰赴帝师阙下,奏请仙师降临。随下令诸营,五更起行,兼程而进,遇有敌兵,不许进战,俟大军到齐定夺。

  将及新郑地方,前军回报:“有公孙仙师与女冠军范飞娘,领着五六百兵马,结营在界上。”军师大喜,正不知因何预先在此。即刻驰向营前,请见公孙仙师,动问来由。公孙大娘将帝师差往淮南,如何做内应取了扬州,回到河南,如何复了汴郡,如今铁开府闻得郧阳妖人入寇,所以先来拒敌情由,细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敌人只在两日便到,军师定有主裁。”吕军师道:“且看他来时,如斗勇斗智,自有本部人马。若斗法术,还须借重仙师。今宜先到南阳界上按兵以待。此地属在开封,不可使之入寇,骚动黎庶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军师之言极是。”

  遂拔营星夜进发。到白水河,将佐来禀无舟可渡,军师道:“有舟亦不渡。”仍照帝师七星营制,结下寨栅。

  随请连华谕道:“明日厮杀,汝未历戎马,难以在此。今送汝至阙下,擢授京职,以光先尊公之绪业。前日汝尚有未尽之言,宜即说来。”连华禀道:“小子有个妹妹,名唤连珠,一向钦仰帝师,要皈心学道。因连黛认为己女,逼嫁不从,只得习了些武艺。曾与小子相商,趁此出兵机会,得便可以相投。

  要求军师提拔。”军师道:“我自然有法。”即传令诸营,若遇少年女将,不可伤害。连华拜谢而别。

  流星探马叠报:贼军中多有和尚道士,师巫妇女,怪怪奇奇的形状,将近白水了。军师随启公孙仙师道:“愚意要与贼人说明,斗勇便斗勇,斗法便斗法,不许淆溷,方见高低。宁可我赚他来,不可为他赚去。”公孙会意应道:“尊旨极是。”

  军师乃传令诸将,前营军马向敌站立,中营次之,其左右两营,东者向西,西者向东,后营亦分为左右,照此站立,以便于进退。但看红旗磨动则进,皂旗招展即退。若临阵厮杀,听候呼名,毋许争先,致干军法。姚襄随禀:“军师曷不乘敌人半渡击之?”军师应道:“此兵法也,第不宜用于妖寇。”不片时飞报又到,说:“贼已渡河,止有一半用的船只,其和尚道士妇人等,皆纵马窜过,四蹄无半点水儿。”军师明知非谬,诚恐惑动军心,乃厉声叱道:“仙师也只腾云,那有骑着马匹在虚空走的?虚声妄报,法应枭首。”军士吆喝一声,立刻绑下。

  公孙大娘请道:“小人无知,姑恕他罢。”军师道:“仙师讨饶,不得不遵。”着发回运粮效力。

  次日清辰,连黛娘差人来下战书。军师不许进营,但取书来拆看,云:大汉天开大武后,致书于伪仙姑妄称帝师之前曰:有勇则战,无勇则降;有法则斗,无法则伏。若或迷误,有逃无路。

  公孙仙师大怒道:“彼恶敢出此言?”军师笑道:“犬吠洞宾,曷足为怪。”随援笔批云:尔勇伊何?螳螂之臂。尔法伊何?鬼蜮之技。妖妇僧道,死归一处。

  公孙仙师大赞:“妙哉。批得快畅。”打发来差回去。

  连黛娘见了,忿气填膺,绰了镔铁三股叉,出马阵前。见两员女将,道家装束,她就认作帝师,骂道:“你这蒲台泼贱人,有何材干,敢出大言?看我活擒来,慢厮条儿处置。”挺手中叉,飞马冲到。公孙大娘举剑架住,道:“古人临敌,先礼而后兵。我要与你讲过,要斗法术,止斗法术。要比武艺,止比武艺。却不许武艺败了,便弄法术,法术输了,又动干戈。

  我公孙大娘是正人君子,不像你们贼头鼠脑的。今先从那一件起,悉听尊裁。”连黛娘方知不是帝师,又骂道:“你这厮是泼贱人手下的小婢,也敢数黑道白。”公孙大娘喝道:“看你这个捣不死的浪小妇。”信口骂来,却碍着了她的心事,把左袖一扬,右手铁叉早到。公孙大娘急架相还,大战有三十余合。连黛娘忽败下去,公孙仙师随勒马而回。范飞娘问:“何故不追?”

  仙师道:“她武艺不弱,速然败走,必用邪术。尚未知她深浅,且纵一次。”

  连黛不见追来,方欲勒马再战,连蕊娘坐着桃花叱拨驹,使的两枝风磨钢小小方天戟,早已飞出,说:“待我擒她。”这里范飞娘,纵坐下菊花铁青马,舞动手中锟鋘六尺龙泉双宝剑,出阵迎住,更不打话,即便交手。战有十合,连蕊手软筋酥,看看要败,珠娘就举起两枝倭银短短梨花枪,前来助战。往往来来,如走马灯相似,但见:有一位使两枝金戟的,黰发龙盘,绣袍凤举,学她汉官妆束。正新瓜才破,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。有一位使两柄梨花枪的,云髻冠簪,羽衣绦结,略似道家打扮。好在十年不字,豆蔻尚含香,便把全身现。这一位把两把龙泉的,飘飘兮青丝烟扬,停停兮素袂香飞。端的剑仙刚烈,约略藐姑清寡。怪道冰气欲凌人,霜华能杀物。

  看起来,三位皆有倾城之色,出世之姿,不争恼了性子,动起刀兵,要拚你死我活。斗到八九十合,两阵军士喝采不绝。

  军师令鸣金收军。三位佳人皆拱手各回本营。若论范飞娘本事,不要说两个,就是再添个把,也还胜得她。只因军师有令在前,亦且美人借美人,又有怜情之念,所以明让她杀个平手。

  次日军师传令秣马蓐食,命刘虎儿前去索战。刘超直逼他营门,大喝道:“你们什么女将,两个来只敌得我们一个。可有不怕死的贼男子,也饶你两三个出来,与吾虎儿将军战一百合么?”连黛娘酒量极高,醉后更有力气,方饮得半酣,听了这样大话,即命诸将齐出阵前。见这个将军真威风也,有词为证:面如玉琢,唇若朱涂,左目重瞳,两眉横剑。头带绛红扎巾,重着两条青绡裁就五凤盘旋销金的飘带;身穿乌银锁甲,勒着一围玄线织成双螭钩结嵌宝的圆颍。衬着八团紫鲱烁日逞体袍,护着一轮秋兔凝霜照胆镜。手持揠月刀,蛟龙遁迹;足跨追景马,熊虎飞声。

  连黛见来将英勇,自已要战;恐怕骂得狼藉,不好看相,顾左右:“谁与我先擒此贼?”苗龙亦使大刀,应声而出,大喝道:“小将通名。”刘超呵呵笑道:“鼠子敢问我名?”举刀照顶门劈下,苗龙亟招架时,觉有千钧之重,心中大惊。战不五六合,已觉力不能胜。苗虎见哥子将败,拍马挺枪,飞来助战。刘超道:“来得好。”使出神威,如风飞电掣。二将亦只办得架隔遮挡。盘盘旋旋,杀了半晌。刘超先向苗虎大咤一声,刀才举起,苗虎坐骑辟易,跳退数步。苗龙的马正到,虎儿回刀带斜劈去。苗龙举刀来架,砍着刀柄,藕披样的半折了。那边苗虎见刘超空着半边,已纵马挺枪刺进,被刘超左手接祝苗虎和身扌颠人,虎儿将刀柄一挑,只见苗虎两脚腾空,翻身落马。王师前营军士抢出,活捉去了。苗龙已自弃了大刀,拍马奔回。刘超勒住不赶,又喝问:“再有鼠子敢来比试武艺否?”尹天峰大怒,随将剑指着刘超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“疾。”但见:两家以勇斗勇,以智斗智,相去若天渊,不啻淮阴之禽钟离昧;用术破术,用法破法,忽散若烟尘,无殊孽龙之遇许旌阳。且看下回叙起。